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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§黃昏魔井

  唐麻子的塾館開設在東義和酒坊的後屋裡,誰都知道鬼子飛機頭一回空襲這集鎮時,第一枚炸彈就在酒坊裡開花的,一共炸死了六個人,一個看爐的燒火工老湯,兩個盤辮子的釀酒師傅,一個害腳氣病的老帳房,老帳房的獨生女兒小金,還有一個去酒坊買糟的老婦人。這枚鬼炸彈使酒坊歇了業,原籍山東的主人也收拾細軟回家去了,使那爿前後十多進屋的酒坊,變成無人居住的廢屋。

  那座據傳有九十九間之多的廢屋曾經死過這許多人,鬧鬼的傳聞也就多了起來。有人在落雨天的夜晚,經過屋外陰森的長巷,說是聽到屋裡傳出嗚嗚的鬼哭;有人更言之鑿鑿的說是親眼看到飄蕩蕩的白影子,貼到黯的磚牆上,逐漸的隱沒;最可怖的是說那些鬼魂,都居住在酒坊第七進院子左側,掘在屋中的一口古井裡面。一個姓徐的小禿子,曾隔著窗縫,看見井口裡朝上冒白煙,越冒越濃,最後從卷騰的煙裡顯出鬼影子來。

  什麼地方不好開塾館,唐麻子非要選中那幢鬼屋不可?害得人每天進塾,都頭皮麻麻的,脊背冷冷的。塾裡沒有多少學生,只有七八個女孩,五個男孩,大夥兒都聽過鬧鬼的傳說,每個人都有些駭怕,也有些好奇。

  被開作塾館的屋子,是東義和酒坊最後一進新蓋的草屋,人坐在屋裡,並不覺得怎樣陰森,屋前是一方荒草蔓生的大院子,草叢間凸出一些殘碎的灰色磚堆,唐麻子三令五申的告誡我們,要玩只准在大院子裡玩,不准爬過一道封住一道門的土坯牆,進到酒坊裡面那些屋裡去。當然,他不會提到炸死過人或者鬧鬼的傳言,他是怕我們不小心跌進那口古井。

  這些恫嚇對於好奇心極強的幾個男孩子根本不生效,過沒多久,我們便找機會在大白天裡爬過土坯牆,進到那層層迭迭的屋子裡探險去了!

  那些灰磚灰瓦的屋子很古老了,由於酒坊歇業後,窗戶都被用木板封死,屋裡的光線很暗,只靠小小的天窗透進的天光,映出屋裡的光景。那些久無人住的屋子,鬱著潮濕,有一股黴嗆嗆的怪味道,浮塵和蛛網不必說了,光光的屋牆的磚面,都浮出一層白慘慘的鹽霜的痕跡,銀駝子(一種北方常見的壁蟲,狀如蟋蟀)成群的奔逐著,人在屋裡說話,到處都響著空洞的回聲。

  頭一次進到這無人的廢屋裡來,心裡又想到炸死人和鬧鬼的傳說,若說不駭怕連鬼都不會相信,但幾個人一起偏又裝出大膽的樣子,個中滋味也夠迷人的。我們發現那些廢屋雖都搬空了,但還有些零星廢棄的小物件留在角落裡,像破錢櫃,踩曲用的木模,碎鐵鍋,變形的酒罈子,大大小小的酒簍和酒罈子,使人能略略猜出哪間屋子以前是做什麼用的。

  外面正是大白天,不會有什麼妖魔鬼怪在眼前出現,我們的膽子大起來,便一進又一進的深入,一心想看看究竟了。

  挨炸彈的那間屋子,原是釀酒的作坊,炸彈墜落下來,把房頂砸了一個圓桌大的破洞,又把地面炸成一個深可逾丈的大水塘。不用說,這座作坊就是炸死人的地方了!由於那地方比較光亮,看起來並不怎樣恐怖。

  再朝前走,就到了有一口石井的屋子,那正是傳說中鬧鬼的井,石井的井臺砌成六角形,上面留著一層幹了的苔蘚,小小的井口是個黑漆漆的圓洞,下面究竟有多深,根本看不見,有人丟了一塊碎瓦片下去,過了好一會,才聽見瓦片落水的聲音。

  「好深的井。」

  「這就是鬧鬼的井了!」

  也許天窗上飄過一片雲,屋子裡的光線黝黯下來,我們每個人都有些毛骨竦竦的,有人說一聲:走吧!大家便爭先恐後的朝回跑了。

  不過,有了這一次探險的經驗,算是打開了那酒坊的神秘的門戶,我們總等晌午時,老唐麻子伏在桌上打瞌睡的時候,結夥跑到那些無人的廢屋裡去,玩彈珠,練拳腳,做捉迷藏的遊戲。傳說告訴我們,白天屬陽,夜晚屬陰。即使這酒坊裡真的鬧鬼,也不會揀著大白天出現的。正因有這樣的確信,我們的恐懼是輕微的,不會到魂飛膽裂的程度。而這種輕恐,使人迷溺得上了癮,要是連著幾天不跑到那些廢屋裡去耍一耍,就沒精打采,彷佛失去了一樣重要的東西。

  鎮上有些拖鬍子的老頭怪得很,他們整天閑著沒事幹,不是蹲在小酒館裡喝得天昏地暗,就是口水冽冽的叼著旱煙杆,坐在樹蔭下面扯故事,他們知道我跟唐麻子念書,便故意扯開嗓門兒,用恫嚇的聲音警告說:

  「你可要小心噯,東義和酒坊是幢鬼屋,那裡不但鬧鬼,早年一直鬧狐,你不論遇著哪一樣,都夠瞧的!」

  緊接著,他們便會繪聲繪色的,把那些傳說再講上一遍,說是酒坊炸死人的時候,他們曾經親自去看過,一個盤辮子的釀酒師傅,上半身被炸得飛落在牆頭上,下半身落在巷子裡,人還沒有死,瞪著兩眼嚷著口渴,伸手向人討水喝。

  「騙人的。」我說:「哪有人被攔腰炸成兩截還不死的?」

  「嘿嘿!」拖鬍子老頭人幹幹瘦瘦的,連笑也笑得幹幹瘦瘦的,擰全擰不出水來:「你到底只是小不點,欠學問——古代作興腰斬人,斬完之後人不死,還蘸著自己的血,在地上寫下一串慘字呢!聽故事,對你們孩子,是添經驗長學問的,你就趁早閉上嘴,別再打岔了吧!」

  故事接著說下去,說有人見著那樣子太不忍,只好分了水送給那釀酒師傅,他大口大口像牛飲般的喝著,一面從腸子裡流出來。喝進去的是白水,流出來是紅水……水裡摻和了他的血。

  也許那些老頭真的沒打誑語,他們都說同樣的話。而且說著說著就不斷擠眼,把眼睛擠得紅塗塗的。說真話,我並不懷疑他們所講的某些事確是事實,炸彈坑還留在那裡,但當他們說到鬧鬼的時刻,我就沒有那麼容易相信了。從春天到初夏,我們時常潛進廢屋去玩耍,我甚至把有井的那間屋子,當成我的修道場和練功房,從來也沒看見什麼鬼不鬼的!我們常到夜晚的榮樓去聽說書,幻想自己是在深山練功修道的劍俠,能口吐飛劍,在百里之外取人首級。當然,降妖捉怪,驅神役鬼都是不在話下的,憑那些糟老頭幾句話,還嚇不倒我。不過,每多一次那樣的故事,心裡多增添一些疑惑倒是真的。

  ***

  有一天,唐麻子下鄉收租,沒到塾館來,我們便放了假,跑到逢集的街上看熱鬧去了。夏季的集市,人來得多,街兩邊的攤子上,賣很多新奇古怪的玩意,有一個攤子賣一宗很怪的東西,那是用阿摩尼亞粉滲進各色顏料塑成的動物,有紅公雞、黑豬、白鵝、兔子……等等的,攤子中間放了一個大磁片,盤裡放著幾尾仍在爬助的毒蠍。奇怪?他賣那些形色的小玩意,和毒蠍有什麼關係呢?心裡一好奇,腳下被什麼黏住了似的拔不動了。

  那小販面對著許多隻好奇的眼,開始把他的手臂伸到盤子裡去,讓毒蠍螫他一下,被螫的地方立刻暴腫起來,他扭歪著臉,顯出十分疼痛的樣子,凡被毒蠍咬過的人,都知道那不是假裝的,但他拿了一隻紅公雞,在被螫的地方來回擦著,人們都看到傷口處的紅腫逐漸消褪了。他的臉又綻開笑容來,大聲喊叫說:

  「防著被毒蠍螫著的萬靈藥,又好玩又管用的物件兒,兩個銅板一個,要買趁早買吧!萬試萬靈,剛剛諸位都見識過了!」

  他這麼一嚷嚷,圍在攤前的人都紛紛掏出錢來爭著購買了,我的衣袋裡有十多個銅板,便也掏出來,買了一個紅公雞、一隻白鵝和一隻黃亮的小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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