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挑燈練膽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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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在這種荒天野地裡,冬天沒有糧,可不是鬧著玩的,」胡老爹說:「你老弟台是個單身漢,一個人飽,一家飽,我就不同了!我拖家帶眷六七口兒,一冬得耗多少糧?你這兒既無糧可借,我非另生辦法不可!」 「老爹說的不錯,」丁小譚說:「你要在冰封季節之前借不著糧食,看樣子,只有宰殺牲口了!」 「你說殺牲口?」胡老爹翻著小綠豆眼,吃驚的說:「你叫我殺牲口,和你吃糧種有什麼分別?你老弟身子還算壯實,自己能動,我老頭子這幾根老骨頭,動不得,全靠那幾匹牲口,要是把它們宰掉吃了,我這一家人豈不要餓死在荒地上?!」 「是啊,」丁小譚說:「你要是捨不得宰殺牲口,那就得再到別處走走,設法子借糧了!」 胡理清老爹出去借糧究竟借沒借到?丁小譚可沒放在心上,事不關己,對丁小譚來說,當然不痛不癢了。但那小老頭兒確乎有些辦法,出去一趟回來,更顯得眉眼笑開,好像並沒落空。 冬來風雪季,丁小譚利用黃昏時過去探望探望。嘿,胡家宅子裡旺燃著炭火,一屋子暖烘烘的。廚房裡飄出一股子燒烤食物的濃香,哪像缺糧少米的模樣?寒天狐堂找不著供物,丁小譚已經好久沒嘗過肉味了,一嗅著肉香,便兩腿發軟,屁股黏在板凳上,再也抬不起來啦! 「我說,胡老爹,您真是有門路,有辦法,」丁小譚呵奉說:「只消騎驢出門打個轉,不但借到了糧,連酒也有了,菜也有了!」 「人怕發急,一急就會急出主意來的!」胡理清老爹呵呵的笑說:「不過,借來容易,還回去卻很難。」 「管那麼遠幹嘛?」丁小譚說著:「換是我,決不自找這些煩惱,我是從不怕借,只怕借不著。一旦借著了,我不擔心還不還,人一個,命一條,債我認了,還不起,對方當真會拿你開腸破肚嗎?!」 「老弟台真是高明,所發的確是高論!」胡老爹豎起拇指推許說:「但願我能如你所說,吃了再講!今晚我正巧準備了一些酒菜,請你務必留下來,多喝幾盅,咱們也好多聊聊。」 「這倒是個好主意,」丁小譚聽說有酒有菜,無形中添了精神:「寒天的夜,偎在火爐邊,吃熱菜,喝燙酒,聊天話夜,該是人生最大的樂趣,沒想到老爹您有這等的興致。」 「吃借來的東西,可要比吃自己的興致大得多!」胡老爹說:「尤其是你那賴債的絕招,我聽著也就學會了。日後有人找我要,我照你的話,也給他來個:人一個,命一條,豈不是開心透頂的事嗎?」 兩人說到高興處,都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。 天黑後,晚飯開上來了,有雞、有蛋、有酒,若把這些菜放到鎮上,倒也稀鬆平常,但在這種荒野地上,又起風訊,能有這樣豐盛的酒菜,那可是再好也沒有的了!人說:甯在饑時得一口,不在飽時得一鬥。丁小譚恰是饑腸轆轆,攫住這等的酒菜,那有不開懷暢飲,狼吞虎嚥的道理。 雞燒得非常好,丁小譚啃了一塊又一塊。胡老頭家裡的規矩很嚴,有外客在,兒孫小輩一律不准上桌,大家坐在一起,只能兩眼骨碌碌的望著丁小譚大啖! 胡老爹當著丁小譚的面,自然不好說什麼,丁小譚吃雞肉,他只好吃些個腳爪和雞翅什麼的,一面啃著,一面把啃剩的雞骨頭扔到桌肚下麵去。 「來來來,老弟台,咱們喝酒!喝酒!」他一臉紅塗塗的酒意,大聲的說。 酒是陳年的老酒,不過,丁小譚喝起來覺得味道有些雜,好像是高粱和小葉子酒摻和起來的,這種酒他喝過,那是前些日子,他取用供狐的酒時,也把大酒小酒混在一起的。 「這倒像是供狐的酒,」他心裡這樣想著,順口就溜出來了。 「管它什麼酒!」胡老爹說:「能把人喝得渾身發暖,腳底下發飄就得了!」 喝著喝著,丁小譚果真有些渾身發暖,腳底下發飄了,他不經意的瞧見桌肚子底下有三四個小孩子,有的剃著馬桶蓋兒頭,有的梳著朝天大辮子,他們正在有滋有味的啃著雞骨頭,啃得喀嚓喀嚓響。 他不禁有些發楞了。 「你是怎麼了?老弟台。」胡老爹說。 「哦!」丁小譚指著桌下說:「老爹,您的這些孫兒,怎麼在啃雞骨頭呀!」 「你說什麼?……我的耳朵不怎麼好。」 「我說,這些孩子,怎麼在啃雞骨頭,不怕崩壞了牙齒嗎?」 「嘿嘿嘿,」胡老爹紅著臉笑笑:「他們正在長牙齒,用不軟不硬的雞骨頭磨一磨也好!」說著,他自己也捏起一根粗大的雞骨頭,喀嚓喀嚓的吃掉了。 丁小譚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,只管發楞。 「來,喝酒,喝酒!」胡老爹伸過手來,拍拍他的肩膀說:「常啃雞骨頭,健牙的,你看我這麼一把年紀了,牙齒一顆不缺,不都是啃雞骨頭磨練出來的嗎?」 「老爹,我的酒量有限,業已有些頭暈眼花,實在不能再喝啦!」丁小譚說,心裡有些毛毛的。 「不喝酒,那就吃餅罷!」胡老爹說:「你我好鄰居,我待客非常簡慢,沒有精米細面,只有包穀面貼的餅,老弟台,你好歹用一點罷!」 丁小譚用餅時,酒力不斷朝上湧,舉眼看什麼,都波漾波漾的,好像看水浪上的影子。他看見胡家的人,都在津津有味的啃著雞骨頭,啃得喀嚓喀嚓,對面的胡老頭兒的那張臉變得很尖,臉上逐漸逐漸的生出白毛。笑起來的當口,一口牙齒尖尖的,露在嘴唇的外頭。 不對勁,可不是?丁小譚一想:胡與狐完全同音,這個老頭名叫胡理清,念起來明明就是狐狸精,他們要不是狐族,為何每人都在啃雞骨頭? 「老爹,真謝謝你這頓晚餐,」他站起身來,搖搖晃晃的說:「我是酒足,飯飽,該告辭啦!」 「哪裡話,做鄰居嘛,還講什麼客套,」胡老爹起身送客說:「你有,咱們就吃你的,我有,你就來吃我的,不分彼此,你說不是嗎?」 丁小譚心裡有鬼,急急的朝外奔,身後仍回蕩著對方嘿嘿的笑聲。 丁小譚回到宅子裡,掌上燈一看,糟!他掛在屋簷間的包穀全不見了,他辛辛苦苦播種的包穀,這一季的收成,全泡了湯了!接著他想起他飼養的那兩隻雞來,趕急去找雞,哪兒還有雞的影子?他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那一壺酒,也沒啦! 「我是栽在狐狸精的手上了!」丁小譚哭喪著臉,自怨自艾的說:「沒了糧,這一冬怎麼過呢?」 第二天他跑出門,胡老爹的宅子果然不見了,他昨夜吃的,喝的,全是他自己的東西,真所謂:討了便宜柴,燒了夾底鍋,把老本全貼上了。 風雪交加的冬天,丁小譚棄了他的棚屋,回到鎮上去,幾幾乎凍倒在路上。從那之後,白吃白喝的事,他就沒有再幹過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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