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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「這個朱五也真怪,」二燧說:「他幹他的領工就是了,為什麼要聽人慫恿,出面捉拿王銅呢?!——人可不是看門狗,喚它咬人就咬人。」

  「這你們就不明白了!」擺腳陸說:「朱五人雖高大,偏偏沒有腦子,他雖不是白癡,卻比白癡好不到哪裡去,只要有人給他高帽子戴,誇他是天下第一強,他就樂了!假如有人說:王銅的本領比他更好,他受不得人家的挑撥,就會出面找王銅比武了。郭兆堂有心機,硬是用這種套子,把朱五給套出來的。」

  擺腳陸只是用這個消息當做話題,跟大燧兄弟倆聊天,這真是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,大燧為了想多聽一些這類的事情,便約了擺腳陸,到碼頭附近的食堂去喝酒,一面繼續談說艋舺的各種情形。

  擺腳陸是個寂寞的漢子,三杯落肚,話就變得更多起來,他談起艋舺附近各屯堡,漳州人和泉州人分佈的情形,談到淡北盆地初辟時,傳說裡的光景,正說到興頭上,忽然,他舉手朝窗外指著說:「你們瞧瞧,那不是豬公領著他的徒弟們,在那邊空場上練功夫麼?……他那長柄大砍刀,足有六、七十斤重,旁的人,連拿都拿不起,不用說掄著它耍得風不透、雨不漏了。」

  大燧兄弟倆順著他的手指朝外望出去,果然發現有一大群人,圍著大水塘邊的一座空場子,場子中間,有六、七個精赤著上身的漢子,正在耍拳踢腳,試掄各號的石鎖,其中的一個巨漢,長得足有屋簷那麼高大,不用說,那人就是朱五了。朱五的身材,真的比王銅還要高大,但在大燧眼裡看起來,覺得這個豬公太癡肥笨拙了一點,遠不及王銅矯健靈活,充其量,他只是一個有巨力的蠻漢而已。

  朱五挨次拎起石鎖,又在四周的采聲裡耍起他的大砍刀來,一柄六、七十斤重的大刀,被他舞弄得霍霍生風,足見他自鳴得意的刀法,真的不含糊。

  「這樣的一個人,甘受流氓的利用,太可惜了!」擺腳陸歎口氣道:「他也沒想想,陳山和王銅跟他有什麼仇隙?他即使能拿住那兩個,又有什麼好處?」

  「這真的很難講,」大燧說:「天底下的糊塗人多得很,不是朱五一個。」

  「陸大叔。」二燧想到什麼,問說:「你跟我們講的這些事,金大爺他知不知道?」

  「金大爺怎會不知道呢?」擺腳陸說:「艋舺附近,各莊各堡,沒人不知道的,縣署裡的捕快和巡勇,不但在新莊、西盛、溪州這一帶泉州莊堡上查緝,他們更在滬尾(今淡水)八裡坌、芝蘭堡、枋寮、土城這一帶漳州莊堡上遍張告示,說是誰敢窩藏人犯,日後案發,和犯人同罪。這個案子,看來鬧大啦!」

  雖說陳山在臨走時,一再叮囑過他們,要他們只管打鐵,不要過問外面的事情,但臺地張告捕拿陳山和王銅,使大燧心裡急得不得了,他們雖然沒有力量,幫不上什麼忙,但總想設法,不願陳山和王銅真被官衙捉了去,插上招魂旛,把頭給砍掉。

  不過,隨著日子的輾移,使大遂覺得自己的擔心,幾乎是多餘的,官衙裡經常在街頭張貼告示,一會兒說是要捉拿這個,一會兒又說要捉拿那個,好像有任何風吹草動,一群人在衙門的眼裡,就成了必得捉來砍頭的罪犯,風一時雨一時的鬧上一陣,然後就銷聲匿跡,再也沒有下文了。這使人都看得出,吃飽飯沒事幹的衙門老爺,沒有旁的本事,專門會虛聲恫嚇的張貼告示,好像把告示朝外一貼,他們就算奉了公、盡了職了。

  當地的劣紳郭兆堂和程秀啟,當然有些爪牙在暗中活動,但那些包打聽活動的地方不大,也只限於他們自己的地盤,一超出地界,他們就消息不靈了,再說那些人跟著郭兆堂和程秀啟辦事,不外是狗仗人勢,晃著肩膀,擺威風搭架子,混點酒飯錢花用花用,要真用他們和會黨鬥法,那還差得遠呢!

  日子輪移過去,暴雨把當初貼出的告示收拾乾淨了,卻沒見陳山和王銅的影子。大燧估量著,他們早已改名換姓,覓地安身了,臺地從南到北,橫亙千里,衙門裡靠保甲法為助,但地方保甲,並不那麼熱心辦事,想找一個更名改姓的人,可沒那樣容易,大燧兄弟也就不再為這件案子擔心了。

  逐漸地,兩兄弟對於淡北地區的環境熟悉起來,據傳大嵙崁溪以北的淡水縣境,從初辟到繁榮,為時不過兩百年左右,早先除了少數的凱達格蘭族,群居在大屯山和角板山的嶺脈附近,靠行獵為生,整個大加蚋盆地,都是密林和茅草,藏著數不盡的蚊蚋蛇蟲,如今它雖然繁榮了,生田被墾成熟田,並且種植水稻,但屯堡和屯堡之間,也仍殘留著荒涼的餘影,多須的老榕,碧色的油桐木,細瘦的樟腦林和雜亂的相思樹,四處叢生著,炎夏到秋間,空氣始終是那樣熱濕而悶鬱,複因受著海洋氣候的直接影響,經常有狂風和暴雨來侵襲,弄得平地水深數尺,一片汪洋。

  衙門雖在新莊設有淡水縣署,但縣署除了拏人辦人之外,對於民間遭受的水澇、亢旱、疾病和時疫,從來很少過問,而駐屯淡北的班兵,多數不設營盤,借住在民宅裡,當時一個守兵,月餉是二兩八錢銀子,一個戰兵是三兩一錢銀子,比起每月只得五錢二分工食費的地方兵勇要好過幾倍,這些兵大爺,既不操又不練的幹住閑,當然就得找消遣,因此,艋舺一帶,遍是地下煙館、地下賭窟,和半開門的娼妓,郭兆堂之類的人為貪暴利,包娼包賭,聚眾抽頭,也不光憑他養活的一批打手,而是借重這些班兵,和衙門捕目、捕快的力量,賺的錢,大家有份。如果有人想責難這些地痞,衙門就會用搗亂的罪名,把人給抓了去,關在縣署門口的木籠子裡,叫做枷號示眾,那木籠子很小,一個人關進去,坐不能坐,站不能站,而且頸子上還套上數十斤重的木枷,有人說:那不是囚禁人,而是道地道地的耍猴。

  「你們不要以為枷號的刑法不重,」擺腳陸說,「身子壯實的,還能多撐幾天,也有身子孱弱的,活活被枷死在木籠裡面的呢!」

  「犯了什麼樣罪,就會受枷號呢?」二燧問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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