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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「照一般情形,該沒什麼問題。」王銅說:「不過,對我說,那卻很難行得通——我臉上刺得有字,船上不肯冒這個風險,即使他們肯冒風險罷,我到那邊也站不住,他們一查到我,還是會把我遣送回來的。」

  「當然,你比我們困難得多,」陳山說:「但依眼前的情形看去,這個險,你卻非冒不可!府城裡的各行各業,沒有幾個不認識你,即使會黨能掩護你,也只是短期的事,你總不能長年久月的躲匿著不露面,我看,你不如冒險到臺灣去,跟著開墾的人進山區,那邊會黨也常起事,各地情形混亂,衙門也管不了那麼多,等到過了一陣子,會黨案的風波平息了再講。」

  王銅想了一陣,這才抬頭來說:

  「那就試一試好了,請溫老先生就近安排船隻,我們四個人一船走,……大燧兄弟原就想去臺灣,這正是他們的好機會。」

  「船隻我會儘快去安排的。」溫存仁說:「不過,不能上官船,只能跟單桅的民船,這些船隻,在江裡算是大船,但一到海上,就小得可憐了,尤其是渡海缺乏經驗的人,是要多吃苦頭的。」

  「那不要緊,」大燧說:「旁人能放這種船隻過海,我們當然也能學著習慣這些,你怎樣安排都好。」

  溫存仁在會黨籍裡管前山,也就是對海外連絡的事物,第二天,一艘商船就已經安排妥當了。這是一艘中型的單桅船,船很新,也很扎實,據船主說,遇上夏季,海上的氣候還算好,東北季風緩和,海裡沒有太大的巨浪,他的船還能禁得起那種不算劇烈的顛簸。溫存仁雇下這艘船,裝載了一批當地的貨物到那裡去販賣,貨物有種子、縐紗、農具、麻索、漁網等類的,陳山算是管賬的先生,大燧和二燧權充小夥計,為避人耳目,他們是把王銅藏在貨櫃裡抬上船去的——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偷渡。

  船隻從大石門出海了,大燧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,這要比當初離開白銅隘口到府城來的時候,更有若干的不同,這一回,真的是出遠門了,這是他們頭一回見著大海,見著洶湧的波濤,祭神的香火高高的插在船首,單桅船依照風向,調整了帆索,帆面鼓鼓的吃著風,船身劈開海面,像梭一般的滑了出去。

  天是藍的,海更藍。海澄港的影子逐漸遠落到身後,只有一些參差迭現的青山的影子,現在天際橫浮著。那是廈門島,那是鼓浪嶼,一轉眼間,它們便也在身後遺落了。日頭燒烤著船甲板,烘發出一般濃郁的、木質和油漆混合的氣味,船過廈門,就真進入無邊無際的大海了。

  這艘單桅帆船名「慶發」,船主陳長壽五十來歲年紀,據他說,他已經在海上航行了卅多年,對南洋一代的航路極為熟悉,一般的商戶,多愛雇他的船運載人貨,來往漳泉和台澎各港。這個長年生活在海上的老人,容貌上似乎比他的年歲更為蒼老,但他渾身筋肉結實,充滿了穩沉的力量,這從他把舵的動作上,就可看得出來。在大堆盤積的繩索之間,船尾的舵樓高突著,他坐在舵樓的橫板上,一面以手肘夾住舵柄,輕輕的配合風勢撥動它,保持船行的方向,船身順著海浪,起伏波晃著,但他把舵的姿態,是鎮靜又悠閒的,彷佛他高居怒濤之上,能夠有信心操縱全船的命運。

  「船已出海,你們可以把王銅請出來透氣了!」他笑著,跟大燧兩兄弟說:「衙門捉會黨,那才是可笑的事情——誰不在會?!我這條船的水手們,都是天地會的人不說,連許多綠營兵勇都是在會的,他們真能捉得了那許多人嗎?」

  「長壽伯說得好!」王銅在艙裡露出頭來說:「我可不要旁人來請,自己出來啦!這回在府城,衙門布下密網,捉拿我和陳山兩個……您知怎麼樣?還是屯兵裡面在會的弟兄,把我們暗中護送到海澄的。」

  航行的頭一天,天氣還算晴朗,只是在東方偏南處,有些白裡帶灰的團狀雲鬱積著,在陽光的直射下,天氣略感燠熱,但溫和的海風迎面拂蕩著,使人覺得很爽氣。陳山、王銅和大燧兩兄弟,坐在舵樓邊盤卷的繩索上,和把舵的陳長壽老爹聊著天,他們談到海賊蔡牽和朱僨,談到朱一貴和林塽文在臺地的起事,王銅有些嗟歎的說:

  「其實,像蔡牽那股人,也是被滿清衙門逼到海上來的,他們劫官船,奪府糧,也是反清,但他們一樣的打家劫舍,迫害近海的民戶,這就失去民心,永遠也成不了氣候了……儘管是抗清,用錯了法子,走岔了路,還是不成的,草莽到底是草莽啊!」

  「朱一貴他們,敗也就敗在這事上。」陳山說:「真說起事抗清,結聚百姓,還得要有學問做底子,人說:江湖人物,難成大事。尤其是事先沒有萬全的準備,倉促起事,逞血氣之勇,據彈丸之地,很快就會被清廷傳檄調兵,一舉敉平。他們雖死的壯烈,其實也很冤枉。」

  「當然!」陳長壽老爹說:「真要是有心人,就不該輕率急躁,把眼光放到遠處,耐著心,忍著性,朝長遠的地方打算,拿幫會來說罷,只要組織不散,活動不停,到時候,自然有人會活用它,借著這股民心,一浪掀起來,把韃虜朝廷給打翻的。」

  大燧和二燧出神的聽著,大燧覺得,若不是老家鬧械鬥,打得天翻地覆,見血流紅,他們不會背著行李離開那裡,也不會接觸這許多會黨裡的人物,聽著這許多事情了,在鄉下,人們只管埋頭求活,只管風調不調?雨順不順?牲畜牛只興不興旺?很少人談起這些有關國族的大事,而這些事,確使他們亢奮,既然臺地的抗清活動很激烈,他們到那邊,除掉討生活之外,不愁沒事可幹了!但是,當王銅問及臺地最近的情形時,陳長壽老爹皺著眉,不斷地搖起頭來。

  「人到臺地落腳,總要先求活啊!」他說:「歸堡也好,歸屯也好,那邊衙門嚴行保甲法,合起城市鄉莊,十戶為牌,立牌頭,十牌為甲,立甲長,上面更有官委的保正,總甲董事,一條鞭的把人控著,會黨暗中活動是有的,若說大規模的豎旗,便比當年更難了!」

  「我倒不擔心能否豎旗舉事,」王銅說:「我只擔心各屯各莊,能否和睦相處?假如跟內地一樣,你是漳、我是泉的爭意氣,論地域,拚得頭破血流,那就中了滿人的圈套,如了他們的願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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