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流星雨 | 上頁 下頁


  直至明永曆十五年,延平郡王率師至澎湖,以海船東駛,直入鹿耳門,逐走荷蘭人,墾拓事業,才有極大的進展。鄭延平深深體察到,欲保明室社稷於不墜,首先要寓兵於農,自行墾拓,做到自給自足,這才是長遠之計。他麾下精兵數萬,一時都變為墾拓的先鋒。明鄭二十多年當中,屯墾的發展極為迅速,南至郎嶠,北至基隆,都有了屯集和墾堡,哨棚相望,煙火相接;除了軍旅墾拓外,一般民間集眾開荒,也形成一股熱潮,他們借著互市和原始型的貿易,和各地的平埔番交通,在府城附近的平原地區,已經是番漢雜處,彼此相安的局面了。

  這時候,追隨延平郡王來到島上的甲士,業已成為拓荒的主體,他們都曾為存續明朝社稷,在無數次血戰中,和虜庭大軍捨命奮搏過,據漳泉,犯連江,出崇明,薄京口,撼動金陵,只可惜後來功敗垂成,使清軍據有他們的故土。他們從事屯墾,僅僅是為了等待複國的機會,他們把當時衛國血戰的事蹟,不斷地向墾民們鬱鬱吐述,那不是有意編織的、荒杳的故事,而是他們親身的經歷。當燠熱的夏季,農作之余,軍士和民眾圍坐在村頭或是溪邊歇涼時,這些多彩而又使人痛傷的事蹟,便斷續的吐述出來了……

  他們說起壬辰年間,五月天,他們隨著王爺圍漳州,猛襲虜軍,漳州那一戰,是南明阻敵最大的戰役,使一路南下、勢如破竹的虜軍心驚膽裂,他們以深溝高壘為憑,負隅頑抗待援,但城裡米糧食盡了,殘酷的虜軍,便下令屠民為食,當時,不分婦孺老幼,被虜軍捕來屠殺果腹的,數以千計,南門有個姓陳的擔水夫,被虜軍抓去充當夫役,城破前,他跟守城的虜軍都很熟識了,虜軍破屋捕人,屠殺果腹,竟把老陳的妻兒都捉殺了,擔水夫聽到這消息,掩面慟哭不已,一個虜兵問他為什麼狂號得目赤聲啞?又問及他的妻兒,他說是,有什麼好問的,她們業已裝在你們的肚裡了……他說著,便用包鐵的扁擔猛挑城上的虜兵,並且大喊說:「要吃,連我也吃了罷,我有一口氣在,便要挑出你們的狼虎心肝,看看你們究竟是什麼畜生變的?吃了人,連骨頭都不吐。」

  成千成萬這種悲慘又壯烈的、抗暴的事蹟,使臺地的人心,和已經陷敵的家山故土連結起來,長遠離鄉並沒能沖淡他們對鄉土的記憶,思鄉戀土的心,反而更加強烈,更為深沉;他們遠眺浪花洶湧的怒海,海天一線,不見家山;他們想及那山巒重迭,溪流遍佈的家鄉,吹過腥風,灑過血雨,如今在異族鐵蹄蹂躪下,家家殘破,戶戶人亡,不由不使人切齒痛恨。

  延平郡王雖退居島上,但他矢志抗滿,那些對虜軍的戰績,確曾帶給墾民們太多的鼓舞。癸巳年,夏天,王爺率兵據守海澄城,虜將金固山率領精兵攻撲,雙方展開了天昏地暗的殺伐,那時刻,兩廣及黔貴一帶,南明的殘餘兵力,已被虜軍漸次蕩平,唯有東南一隅,飄揚著延平王抗清的大纛,金固山想一舉擊破鄭軍,自不待言,攻撲的慘烈景況,也就可以想像了……

  據說在海澄之役,虜軍出動了近百尊火炮、成桶裝的鐵砂和黑火藥,在海澄城外的郊野上堆積成山,虜軍頭一次攻撲,以挖地穴、埋火藥的方法,轟塌了城牆一角,然後,在濃烈的硝煙裡,蜂擁而上,當極端危險之際,延平王頂盔貫甲,親當矢石,督眾力戰,痛挫虜軍於陣前,金固山經此一敗,越加憤怒,隔日增調兵勇,並將百尊火炮,排列在城外,發炮如雨,以壯威勢,然後揮軍再攻。

  延平王練兵素以嚴名,他把麾下的隊伍,編為甲士、習流(即今之水陸兩栖作戰部隊)、習馬(即今之輕裝騎兵部隊)、戈船隊(即今之海上艦隊)。而在海澄戰役的當時,他下令甘輝選年輕壯碩的士卒八千人,周身披以鋼鐵錘煉而成的重鎧,鎧甲上面,以朱碧油彩,繪成各種獰猛怪異的獸首或彪紋,這些偉軀多力的精壯之士,經過特殊的訓練,成為延平王用以禦敵的重裝甲部隊,延平王將這支摧堅攻固的隊伍,稱為鐵人軍。

  金固山揮虜軍攻城時,延平王下令,將八千鐵人分佈在第一線深壕內緣的壕壁上,交代他們說:

  「虜軍臨壕時,你們才能揮斧砍!」

  金固山揮眾蜂擁渡壕,鐵人執巨斧挺立,迎頭猛砍,犯虜擋不得巨斧猛劈,紛紛被劈落到壕底去,這種殺喊震天的鏖戰持續了兩個時辰,整個深壕變成了血河,染浸著人屍。

  那年的冬天,延平王襲破漳泉各府,當地百姓,聞風景從,戊戌誓師北征,除留少數部隊據守廈門外,其餘將士,都爭先從行。在墾屯軍軍漢的回憶裡,當時的情景是那樣威武豪壯,出征的甲士有十七萬人、習流五萬人、鐵人八千人、習馬五千人、戈船八千人……以當時的軍力、時機、士氣,應該一舉收復金陵的,但不巧的是在海上行程的中途,遇上了強烈的風暴,船隻翻覆的翻覆,迷航的迷航,首尾失去連絡,總共損失了上萬人,不得已,又引還廈門,重新整備。

  風暴不但阻礙了延平王複國的良機,也損耗了他部下的戰力,同時,虜廷得訊,嚴加戒備,在江南一帶屯紮了重兵,等到己亥年的夏天,王爺率軍直駛崇明島;張煌言督軍聲援;戈船將軍張亮,習流將軍甘輝,部將周瑞、陳堯英等扈從,溯江西進。在初期的戰鬥當中,可以說仍是節節勝利,大軍先據焦山,掠取江口要地譚家洲,當時虜軍在金山和焦山之間,牽起巨大的鐵索,叫做滾江龍,是專門克制延平水師的,但滾江龍很快就被張亮斬斷,佔據了瓜州渡口的上游,習流將軍周全斌率領銳卒,穿著鎧甲,銜著單刀浮江泅渡,人人奮勇,個個爭先,加上水師自上流夾擊,很快就擊破虜軍,移師京口,直薄金陵,假如不是前屯主將甘輝輕敵,被虜軍所乘,絕不會中途揚帆,使擴複金陵那一戰,功敗垂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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