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七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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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小辮兒張進宅後,當天傍晚,安大戶就在內宅的正廳裡擺酒,替這夥人接風。 安大戶家的正廳,在寨子裡說來,夠稱得金碧輝煌的,古老的青石牆基,整塊條石的階簷,鬥粗的晉木梁,四角伸出雕花的飛簷,打開門前廣闊的石鋪通道望進去,廳當央吊著四盞相連,加有白銅鏤花護罩的大吊燈,廳角立有四盞長腳白紗繡紅團花的罩燈,東西兩邊的席面上,杯盤羅列,燈光交映,影影綽綽的閃熠出一片堂皇。 客席在東,安大戶揖讓小辮兒張坐了首席,卻把邀來陪客的護宅師傅肥牛趙五安排打橫;堂席在西,包黑帕的呂香坐了首席,由安大戶的娘子親陪著。 安大戶請來了這位張得志師傅,因為敬慕他的功夫,可以說是優渥有加,不斷的當席舉杯敬酒,更當著幾位陪客的面,把張師傅出神入化的捧到天雲眼兒上,小辮兒張既不謙辭,也不否認,只是瞇瞇帶笑的當受著;那邊的堂席上,大戶娘子不善言詞,倒是呂香扯著她說長道短,問這問那,一股子熱絡勁兒……這邊正熱絡著沒完呢,那邊席上的肥牛趙五可忍不住發話了。 「我說,東家老爺,我趙五當年蒙您瞧得上眼,空占著這個護宅師傅的位子,啥事也沒幹,成天吃喝過日子,發膘長肉,……這回幸得張師傅來宅,您算是得了真才,我趙五若不退位讓賢,就顯得太沒器量了……來來來,張師傅,咱們幹上一杯!」 「趙師傅說哪兒的話?」小辮兒張說:「咱這兩套江湖上混飯的把式,原是用來賣藥餬口的,錯蒙大戶老爺抬愛,心裡委實惶愧的慌,……大戶老爺留咱師徒幾個,只是暫作盤桓,萬望趙師傅不要放在心上。」 小辮兒張的這番言語,軟裡夾硬,兜得很圓,那意思明明是告訴肥牛趙五:甭擔心你自家膿包,姓張的沒有意思搶走你這只飯碗,趙五還有聽不明白的嚒? 趙五摜下酒杯來,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,他白瞪了安大戶一眼,安大戶根本沒瞧他,只顧關照僕人替張師傅斟酒,這明明顯顯的熱了張,冷了趙,叫粗鹵的趙五怎能吃得消?一股子氣悶在心裡,不好當席發作,冷笑一聲,朝著安大戶說: 「東家老爺,張師傅他既來了,宅裡無須乎再多我這個吃閒飯的人了!我打算辭掉這份事——護宅的差,明早就卷行李回去。」 安大戶著人替趙師傅斟酒,勸說: 「趙師傅甭這樣說,如今時際不同,安家大寨正是用人的時節,留人還留不及,您怎的平白的說起辭退的話來?莫非……有啥不周到的地方,開罪了趙師傅?」 肥牛趙五兩手分按在桌面上,還沒有回話呢,那邊席上跑過來一個身穿棉衣,頭梳雙角,年約五六歲的男娃兒,那孩子攀在安大戶的膝頭上,攬住安大戶的頸子,笑指著肥牛趙五說: 「爹,您瞧俺趙叔這樣兒,敢情是要找這位新來的師傅打一架呢!」 「小孩兒家,甭瞎說。」安大戶說。 「誰瞎說來?」那男娃兒說:「您看趙叔他那付架勢,不像是摣著翅膀鬥架的公雞嗎?」 「甭指著我說話,寶貝。」肥牛趙五經孩子這麼一說,也給弄紅了臉,有些尷尬,就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,轉彎兒說:「你趙叔這兩下子,跟人家張師傅哪能比得?只怕拜師學徒,都還不夠料兒呢!」 「您愈說,我愈坐不住了,趙師傅。」小辮兒張連連作揖說:「我要真有些本事,哪會多年落魄,靠著響鑼賣藥混飯吃?」 「哪裡哪裡,」肥牛趙五說:「這才真是『真人不露相』咧,我趙五遇著了張師傅,算是造化,不知您願不願意賜教我幾招兒?」 安大戶聽出肥牛趙五的意思,顯然對這位新來的張師傅不服氣,這番話雖是笑著說出口的,卻含有當席挑鬥之意在內。趙五他既是護宅師傅的身份,按理該算是半個主人,主人這般待客,實在很失體面,因此他冷下臉望了肥牛趙五一眼,有些咈然不悅的味道。 「恕我冒昧說一句,趙師傅。」安大戶還沒說話,小辮兒張就笑吟吟的抱拳說了:「我就生有斗膽,也不敢跟趙師傅您過招兒,……這可不比把式場上那套唬人的花招,拳腳不長眼,又沒輕重,動一動就傷了和氣,何苦來?在下自知不敵,即席認輸也就罷了。」 「您太客套,」肥牛趙五說:「也未免太吝嗇了。我只是誠心討教討教,您就亮個三招兩式也好。」 小辮兒張沒答話,只是拿眼望著安大戶。 安大戶也覺肥牛趙五忌妒心太強,不顧體面的這樣咄咄逼人,存心跟這位張師傅爭勝,張師傅明明在謙讓了,他還以為人家真的怕他呢!像這種樣的人,多少該受點兒教訓,於是就說: 「既然趙師傅他誠心向您討教,俺看來,您就好歹露幾招兒罷。——他這人,直來直往的性子,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。」 小辮兒張既已入了安大戶的宅子,正想找個機會炫露幾手絕招兒,藉使安大戶更加信服,一瞧肥牛趙五橫著迎湊上來,可是正中下懷。他看得出肥牛趙五是死練硬功的,力大氣足,卻欠靈巧,光憑那身資質,那身肥油,就可判定他的功夫不甚了了。他可以輕易贏得趙五,但卻不願過份羞惱他——這辰光,是不宜樹敵的時候。 「好罷,」他說:「趙師傅既逼著在下獻醜,我只好等著席散之後,敬陪趙師傅走兩趟了。」 「兩位名師傅對招,得揀個寬敞地方。」安大戶摸著下巴說:「吩咐下去,在宅外的廣場四周插上火把,也告訴寨裡的人,都來見識見識,開開眼界!」 有人喏應著退下去,小辮兒張卻意態瀟閑,若無其事的跟席上諸人飲著酒,他那種安閒的神色,反而使出心挑鬥的趙五暗自不安起來。 肥牛趙五是個粗野的渾人,自幼跌撲打熬出一身功夫,加上骨骼粗壯,氣力充沛,拳腳之下,倒也敗過江湖上不少花拳繡腿型的人物,一向沒遇著對手,因此,他就自以為是銅筋鐵骨,武藝高強了。這一回,東家把這個望之不似人君的張師傅延請到宅裡來,當眾誇耀,百般呵奉,也難怪肥牛趙五一心的酸醋。依趙五看,小辮兒張那麼瘦小乾癟的個頭兒,活像個鴉片煙鬼,上秤稱,也稱不出斤兩來,若真對起招來,自己單手就能托起他,扔他到兩丈開外去,像這號人物,就算他有些功夫,也不至於像東家誇耀的那麼驚人。原以為自己提出跟他對招,他不敢答應的,誰知他竟然答應了,而且神色自若,彷佛沒把這事當成一回事兒,笑吟吟的,眼光電閃著,令人越想越覺得他有些莫測高深。 而這場比鬥是自己當席挑起來的,人人有臉,樹樹有皮,為了顏面關係,勢必要勝他不可,否則,話已出口,只有卷行李辭退護宅的差使走路了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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