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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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候,雨停了,雲散了,西斜的月亮照在荒墳塚上;那些團團的鬼火忽然變呀變的拉長了,幻出許多奇奇怪怪的人形,披頭散髮的、缺頭斷腿的、七竅流血的、披麻戴孝的、瞪眼吐舌的,有的見頭不見腳,有的見腳不見頭,都在半空裡浮蕩著。 那個騎驢的鬼,形狀更怕人了,他的頭髮四下裡披散著,額頂勒著一道鐵箍,極像是一個披髮的頭陀,身上穿的是一件青大布的對襟短小褂兒,敞著懷沒扣扣兒,一張鐵青的蟹殼臉,一付濃刷刷的掃帚眉,兩隻絲光暴射凸出眶外的眼珠,咧開上下有四隻獠牙的闊嘴,朝老董先生笑著。他的胸脯經刀矛搠過,心窩有盆口大的一個血窟窿,滲滲的朝外滴血,他的腰帶不是腰帶,是兩根他自己的、花白的肚腸…… 「啊~啊~啊~」 老董先生不但是搖股戰慄,連舌頭也叫嚇麻了,嘴打窩團,光是啊呀啊的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 「您上驢回塾館去罷!」那鬼說著,彎腰伸出他冰冷的鬼爪兒,一叉就把老董先生給叉起來,又扶他上驢說:「少啃經書多念人,沒事背著手看看墳,這才算是活學問,您記著就好了。」說完話,跟眾鬼說:「打驢!」 眾鬼不斷的打著驢,打得那匹青驢像發了癲狂症的,一跑一跳,幾幾乎把老董先生那把老骨頭顛散了板!及至回到家,正好逢上五更頭的雞叫…… 這故事很長很長,可在當時聽來並不長,月亮正當頭,但還是在碎雲背後躲躲掩掩的,樹枝上掛著的火絨繩兒,也不過只燒去幾寸長的一截兒罷了。 「後……後來呢?老喬。」 我們做孩子的聽故事就是那樣,心裡越是怕,興致也越高,每回都非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。 「我不是說了嗎?!」老喬擠擠他那常年出水的爛紅眼,聳聳肩膀,扮個鬼臉說:「老董一回家,就昏昏迷迷的發了高燒,這全是他說夢話時招供出來的,……他那匹老青驢,許是叫鬼嚇壞了,第二天,就嘴吐白沫兒,翻眼死在驢槽邊啦!」 *** 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去看七裡墳的。 那年秋天,母親帶著我坐手推車,到外祖母家去,推車的就是老喬,等我知道車子一定要經過南大荒中間的七裡墳時,一顆心就嚇得砰砰的跳,連眼裡的太陽光也彷佛暗了幾分。 「靈靈你甭怕,」老喬說:「七裡墳的鬼,有好些都是我的老朋友,北邊集鎮上,吃鬼爹爹是我二大爺,我沒吃過鬼,卻也嘗過一碗小鬼湯!」 「吃鬼爹爹?」我瞪著眼說:「我要聽。」 「你要聽,我就講。」他說:「這故事一講完,咱們就能望得見七裡墳了!」 「講歸講,說歸說,老喬!」母親說:「你可不要擠眉弄眼,把孩子嚇著了。」 「不會不會。」老喬說:「這回講的不是人怕鬼,卻是鬼怕人,講了,還會替靈靈壯壯膽子呢!」老喬咳嗽幾聲,清清他那多痰的喉嚨,就講起來了: 「我那二大爺,是個開糧食行的,在大荒南北的兩個集市上,都有爿糧行,因此上,他常常走夜路,騎驢經過七裡墳當中的那條荒路。 二大爺他平素愛喝老酒,一隻頭號酒葫蘆,常年裝足了酒,掛在驢墊子旁邊,什麼時候想喝,就捧起葫蘆來,拔開塞子嘴對嘴,骨嘟骨嘟喝幾口。 人說:常走夜路,沒有不碰上鬼的,二大爺常走七裡墳,當然也就碰上了……」 「是什麼樣的鬼呢?老喬?」 「讓我稍停點兒,吸袋煙再講!」 「甭逗我!」 「好了!」老喬把煙吸了,聳聳肩上的車襻帶說:「只是一窩子小鬼,又會胡搗蛋,又很貪饞。他們敢情是聞著了那葫蘆裡的酒香味兒,想出來跟二大爺討酒喝,彼此素不相識,又開不得口,只好手牽手,攔住二大爺的驢不讓走。 二大爺這個人,常走道兒,閱歷過的事情很多,這晚上,騎驢經過七裡墳,月亮牙兒斜掛在頭頂上,路影子白沙沙的,走著走著,就見一陣旋風橫卷過來,立在路當中的溜打轉擋著驢頭,那匹黑叫驢夾著尾巴,唔昂唔昂的叫幾聲,兀自停住蹄子不走了,他一看這光景,就知遇上了攔路的鬼了。 『甭鬼鬼祟祟的把路攔著,』二大爺他說:『現出鬼形來,讓我點點有幾個鬼頭?每個鬼二百錢紙錢,明晚上,到我糧行後門外去領。』 經他這麼一吆喝,哇哇哇,一個一個的全都顯出鬼形來了,高高矮矮的四五個,全是些油頭滑腦的小傢伙,有的擠著眼,有的歪著嘴,嘴角上拖著饞口水,前頭那個約摸有二十七八歲,尖頭把戲的,生就一張驢臉,上唇外邊,突出兩顆褐黑的怪門牙,二大爺會相法,不單會相人,連鬼也相得,他拿眼橫裡那麼一逡,就知這夥子小鬼都是生前沒教養,甩膀子逛蕩的料子,即算做了鬼,還帶著那分流氓氣味,有些鬼多勢眾硬欺人的樣兒。 『您老爹貴姓大名,倒要先請教請教!』為頭的那個吱牙鬼說。 二大爺他原想當場發作的,一聽他說話還夠和氣,就隱忍著說: 『連我全不認得嗎?人都管我叫二大爺,諢號又叫吃鬼爹爹……你們都跟著叫我二大爺就是了!』 二大爺他把這話一說,幾個小鬼你望我,我望你,臉上都露出駭懼的樣子來,有點兒縮頭縮腦,只有為頭的那個吱牙鬼,兩眼的溜打轉的望著二大爺,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說: 『吃鬼爹爹?嘿,好大的口氣!我自來就沒聽說過,還有人能吃鬼的?』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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