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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　　那霧，是一道鬼氣森森的綠牆，你進，它跟你進，你退，它跟你退，你跑，它跟你跑，硬是把你緊緊圍住困住，包住捆住。你朝這邊走，這邊現出一座新土沒幹的墳來擋住你的去路，墳頭上的招魂旛和哭喪棒還插在那兒呢！……你嚇得改朝那邊奔，那邊移來一棵老樹，枝幹都會動，要撲來抱你……你跌跌絆絆的跌腫了嘴唇，喊也喊不出聲，叫也叫不出口，只好坐在那兒，任那些鬼火像一窩小奶豬似的用嘴來拱你，任那鬼變出千百種怪異的鬼臉來嚇你，直到你心驚膽裂，嘴吐白沫昏迷過去為止，再睜眼，業已大天四亮了。

　　諸如此類的說法，當時也只拿當故事聽，沒以為有一天自己也會遇上鬼打牆的事情，今夜有些顛顛倒倒的，原已叫鬧怯了膽子，再加上眼前這個撮驢的人有些半人半鬼，更逗起自己的疑懼。

　　老董先生騎在驢背上，一時弄不清是驢在打轉呢？還是風在打轉？只覺出那疏疏大大的雨點，像沾了水的皮鞭似的，一會兒兜著臉打，一會兒認著脊樑蓋兒抽，一會兒又刷打到左邊或右邊來了。

　　「糟…糟…」那個人又在叫說：「可不是鬼打牆怎麼地？咱們盡在老地方兜圈兒呢！」

　　「張大哥，」老董先生慌說：「您不是……不是說路很熟的嗎？」

　　「路很熟有個屁用？！」那人說：「咱們全叫打在牆頭裡邊來啦……」

　　老董先生一急，濁氣下降，咕丁冬放了一個大臭屁，雖沒像錐子一般的錐通了驢蓋，卻也像不小心劃破了褲子似的。

　　「，誰家壞了醬了？」聽那人的聲音，就知他是不情不願皺著眉頭說的：「怎麼這股酸臭味？不知是人味？還是鬼味？……要是鬼，也該是匹文驢——不知臉長的東西。」

　　老董先生一想，鬼哪會有什麼味兒？這個傢伙分明是指桑駡槐，分明知道我放屁，卻故意在那兒繞著彎兒罵我；除了他，這兒只有我，我要不認帳，他還不知會脫口罵出什麼來呢？！

　　想著，就訕訕的厚著老臉說：

　　「張…張大哥，您甭罵，是…是我放的屁！」

　　「那就怪我冒失了，」那人說：「原來老董先生拿出肚裡的『正氣』來抗鬼的，可惜這一屁嗅不著半點經書味，我只聽見一聲幹『不通』！（與屁音同聲音。）這一屁沒轟著鬼毛一根根，卻害得我聞嗅烏煙瘴氣似的嗅了一鼻子，我說，鬼既打了牆，咱們幹兜圈兒也沒用了，您還是下驢來，找個地方坐坐，您也歇歇腿，驢也歇歇腿，可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兒？！」

　　「我弄不懂，張大哥。」老董先生說：「我聽講鬼迷人，都迷的是單身過路的人，沒聽說迷過兩個人的，今晚上，幸虧遇著您，要不然，就是不遇著邪門兒，只怕我是一步也挪不動的了。」

　　「您太一廂情願了！」那個人的聲音突然變冷，低哼一聲說：「這兒哪有兩個人？！」

　　「呃…呃…」老董先生伸著兩手，朝後退了一步說：「張…張大哥，您可是在存心耍弄我？欺我沒了眼鏡，兩眼見不著人，這兒明明是你我兩個人……」

　　那個人吃吃的笑說：

　　「我是個鬼！一開頭您就該知道，您就委屈點兒，在這兒蹲上一夜罷！您這匹驢，借我騎去叫喚些鬼來，讓您老董先生親眼見一見，也好聽聽它們念鬼經，多少增點兒見識，長點兒學問。」

　　「，不不不，張大哥！」這一回，老董先生低頭認輸說：「就算我剛剛說錯了話，算世上真的有鬼！……叫我看著了，真的會嚇死的。」

　　「哦喝喝喝！」那個鬼笑著說：「您竟也知道害怕了？像您這把年紀的人，鬼有什麼好怕的？您的命還有幾盞燈油的時刻？兩眼一閉腿一伸，不也成了鬼了嗎？」

　　「不…不是我怕死，張大哥……，我們老倆口兒，恩恩愛愛的一輩子，膝下無子，我萬一撒了手，她靠誰來養活？」老董先生說：「單憑這份牽掛，我就死不得……再說，…再…再…再…說，這一季，幾擔糧食的束修，還沒有收齊呢！」

　　「您這算是老驢起騷，過了耳順之年了，還戀著老婆，撇不開那個色字，又念著那份誤人子弟的束修，撇不開那個財字，」那個鬼說：「您這是好色、貪財，外加上怕死！」

　　「噯，噯噯，張…張大哥，您聽…我…我說……」

　　那個鬼卻不再理會他，騎著驢走掉了。

　　可憐老董先生抱著頭蹲在地上，身上有幾隻篩子在窮搖，也不過過了盞茶的功夫，只聽見一聲驢叫過後，緊接著滾過來一片啾啾的鬼叫聲，霎時間，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嗷嗷嘈嘈的鬼語。

　　老董先生看見綠熒熒的鬼火滾過來，約摸總有幾十團兒，大大小小的都有，滾到自己身邊，的溜溜的打旋，越旋越快，好像走馬燈似的。

　　「你們瞧瞧，就是這個團館的老董先生，把三字經全白了的。」那個騎驢的鬼叫說：「明明是「號洪武，都金陵，」他把它教成「敲紅鼓，抖金鈴！」還好意思一路上搖頭晃腦的跩他的臭詩文呢！」

　　「該罰！該罰！」眾鬼嚷嚷說：「這個不要鼻子的老傢伙，應該割掉他的鼻頭兒，叫他做個沒鼻子哈迷蚩，（金兀朮的軍師，見岳傳。）看他還敢不敢冒充聖人？！」

　　「罰已罰過了。」那騎驢的鬼說：「他叫我摘了眼鏡，又讓他吃了一嘴狗屎。咱們如今顯個形給他瞧瞧，就放他回去罷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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