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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§6.七裡墳的鬼話

  「快甭哭,再哭,看不把你扔到七裡墳去!」

  在七裡墳附近的那些村落裡,不管誰家的孩子,只要一張開嘴來號啕,大人們便用七裡墳這三個字作為恫嚇,奇怪的是:這三個字似乎比什麼「麻鬍子」更靈,一提到它,就像一張封住人嘴的爛膏藥,硬把那些號啕大哭的小嘴巴封住了,使他們立刻抽抽噎噎的噤了聲。

  即使是再淘神再野性的孩子,也沒有不怕七裡墳的。在荒遼的北方,窮鄉僻壤上,多的是這些群葬的亂塚堆,也有人把它叫做亂葬坑,或是亂葬崗子,大部份孤落的小村莊,簡直像被圍困在野鬼窩裡——舉眼四看,窮荒漠漠的高天底下,村屋沒有墳頭多,活人沒有鬼魂多,就算在大白天的日頭底下,看著那些墳包,也會覺得渾身發冷,覺得身前身後,有些陰戚戚的鬼氣。

  傳說這些亂塚堆,都是很久很久之前,就已經有了的,從沒有吃飽飯沒事幹的人,有心腸在附近的野天荒湖裡詳細數一數,看究竟有幾千幾百個墳頭,只怕連村頭上香煙不濟,餓癟了的土地老爺,也沒有精神去查這本鬼頭賬的了。

  就拿我們住的村子來說罷,連頭連尾一共只有五戶人家,算人頭,總共不到二三十個人,大都是些光著屁股,挺著青筋浮凸冬瓜肚子的孩子,村前村後,村左村右,四邊都是一望無邊的大荒蕩子,灌木叢叢,蒿草淒淒的,一眼看過去,重重迭迭的都是墳頭,前面的亂塚,我們管它叫大亂葬坑,後面的亂塚,我們管它叫後亂葬坑,左邊臨近低窪的水澤的亂塚,我們管它叫棺材窪子,右邊的斜坡地上的亂塚,就叫做小鬼灘。

  人住在鬼窩裡面,跟鬼的關係當然很近,平素聊天講話閑拉聒,三句有兩句離不了鬼,大人們說起那些鬼人鬼事來,一點兒也沒有什麼驚怪,平平淡淡的,好像某些長舌婦提起她隔壁的鄰居一樣。

  差不多的孩子們,在聽得懂話的年歲,就都裝了一肚子奇奇怪怪的鬼故事,並且相信那些故事都是真實的,因為那些故事發生的地點,都在家根附近,有時間,有地點,甚至還有好些還活在世上的證人,有些是親眼看見的,有些是叫鬼迷過的,有些是遭鬼戲弄過的,更有好些自誇他曾戲弄過鬼的,還有的交過鬼友,一道兒賭錢喝酒,有的遇上惡鬼作祟,害過一場幾幾乎送命的大病,真是形形色色,不一而足。

  當時我曾迷迷惘惘的想過:要是附近沒有這許多群鬼聚居的亂葬崗子,沒有這許多鬼的故事,人們只怕活得更孤單,更寂寞了。那些年的年成很荒亂,兵來馬去,平民百姓人家活得更為艱難,有些大人在忍饑受餓,遭上災劫的時刻,也不哭,也不喊,只像煙一樣的飄出一聲嘆息,沉沉的說:

  「人間世上,活著受苦受難,一點意味都沒有,真的,這樣熬下去,還不如死到亂葬坑做鬼去呢!」

  實在的,那些大人們在受苦受難的時刻,也會說鬼有鬼的好處,不是嗎?人占白晝鬼占夜,一天十二個時辰,人和鬼扯平了分,人靠兩腿走路,磨磨蹭蹭,鬼走路只靠一陣旋風,又快又輕靈;就算是一個孤魂野鬼罷,也沒有什麼好牽掛,好憂愁的,他們不會愁水澇荒旱,愁田地裡頭歉收成,不會愁夜晚的強人攔路劫財,牽牛抱被,不會愁一家大小的冷凍饑寒,那一張張嗷嗷的餓嘴。他們餓了,張嘴喝兩口西北風,渴了,扒在墳頭野草上啜幾滴露水,生前的百般苦楚受盡了,算是還清了人間的債,死後樂得悠閒,夜來晚上,拎著碧綠的鬼火燈籠去串串門子,唧唧啾啾的閑說些鬼話,大白天回墳去呼呼大睡,蓄養精神等著天黑。

  也許死在亂葬坑裡做鬼,真的有這種無愁無慮的樂趣,要不然,墳頭怎會多過人頭?鬼的世界愈來愈興旺,人的世界卻愈來愈冷落呢?……也許那些成年人想得遠,看得透,也許他們求活的心,被世上輪番不斷的水旱刀兵磨蝕了,他們才把世上看得那麼無望,那麼灰沉罷?他們不但不怕鬼,反而掉過頭來,羡慕做鬼的了。

  至少,我們這群做孩子的,想法跟他們不太一樣。

  直截了當的說一句:我們喜歡做人,害怕做鬼!我們年紀輕得很,未來的日子比樹上的葉子還多,總想著,荒亂不能亂一輩子,好日子還在後邊等著我們呢!

  我們怕鬼,也許就因為不願意做鬼,因此,鬼故事聽得越多,心裡越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,也越怕那些看來平淡無奇的亂塚堆了。

  在北方長大的鄉野上的孩子們,沒有誰沒聽過一大堆關於亂葬坑的故事,這裡或那裡,有許多故事大體上都是相同的,只不過換了人名地名,在故事發生的情節上略有一點兒出入罷了,至於故事生動不生動,那全得看講說它們的會講不會講,同樣一樁事情,會講的能講得有聲有色,那不會講的,只有三言兩語。

  儘管每座亂葬坑都留下不少的鬼故事,但是,座落在南大荒叉河口的七裡墳,卻是怪異傳說最多的一個地方,如果說我們村落左近的亂葬坑子算是鬼村,那麼,七裡墳那一帶,就該算是鬼市了。

  ***

  七裡墳是個地名,也可以顧名思義,推想出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——三裡寬,七裡長,迤邐不斷的都是叢塚,正像是三國演義上劉皇叔伐東吳時所紮下七百里聯營,不過,那裡再沒有撼搖過久遠歷史的雄兵,而是許許多多鬼魂,在不見人煙的南大荒中間,極其神秘的活動著。

  早在我還沒去過七裡墳之前,就常聽村落裡的人講說它了。我還記得頭一次聽他們講說七裡墳鬧鬼的事情時,是在一個燠熱無風的夏天的夜晚,幾個閒聊天的大人坐在打麥場角的那棵大柳樹樹蔭底下,嗞呀嗞的吸著葉子煙,我們幾個孩子圍坐在一邊的碾盤上,彼此挨靠著,出神的聽。

  天上積著些飽蘊雨意的碎塊黑雲,擋住了月亮,不讓它露出臉,偶爾在雲塊的裂隙裡,看得見一兩顆似有還無,遠得飄渺的星粒子。四野沒有什麼風,那些長長的柳條兒都在溫寂沉遲的黯色裡,影影綽綽的直垂著,空氣裡留著一股凝結的鬱熱,只有幾隻煙杆頭上,不時閃動著幾點微弱的紅火亮,一隻燃著了垂在樹枒間的火絨繩兒的紅火亮,依稀照映出這一圈兒的人臉的輪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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