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「金針刺在病人胸脯上,甭說不能翻身,連挪一挪動一動全不成,那時正逗著秋頭上,秋老虎似的太陽,把屋裡曬得熱騰騰的,像是熱鍋上的蒸籠,病人身上的汗臭裹人,便溺淋漓,真的差點兒到了活生蛆的程度。

  「有天晌午後,大夥兒掩上房門,把病人獨自留在房裡睡著,忽然,聽見他懵懵懂懂的嚷著有鬼,大夥兒急忙推門進房去,看見他滿頭滿臉凝著豆粒大的汗顆子,一隻手舉在空裡痙攣著,一隻手壓在穿著單衫的胸脯上,離兩支金針只差一米粒兒遠。他的兩眼凸凸的朝屋樑上翻著,彷佛在看著什麼,他胸口挺著一把肋骨,即使隔著一層布,也能一條一條的數得清,尤獨他受驚喘氣的時辰,那顆心在腔子裡撲突撲突的亂頂亂撞,真彷佛一尾活魚似的,剛離了水,那麼躍迸著,使人擔心它會頂開肋骨間的那層油皮,迸落到地上來。——幸好他自家還用手在摀著。

  『你……你是做夢魘住了?』羅爛眼怕他那只手會碰著金針,就搶過去把他那只手握住說:『鬼在哪兒呀?』

  『我沒有閉過眼。』胡淘兒說:『你們一走,披麻五鬼就穿牆走進來了,他們把我抬在一堆綠火上活活的燒我、烤我,我的心和肺快全被他們烤焦了,從鼻子、耳、眼裡噴煙,呃……呃……一股子焦糊味……』

  「那個看門的老頭兒端來一盆剛汲起的磚井水,淘了一把涼手巾,替他抹著臉額,可憐胡淘兒早先那張圓圓大大的臉,已經叫五鬼折磨得幹縮了,五官各處全陷下去,只落顏面骨支撐著,眼窩鼻凹都變得黑塗塗的,耳朵又薄又透明,像是兩片黃蠟捏出來的,那嘴唇上黏著許多心火沖出的黏涎,幹了一層又粘一層,糊在帶有黃膿顆粒的火泡上面,乾裂卷皮……

  『你定是眼睛昏花了。』我安慰他說:『哪兒有什麼披麻五鬼用火烘烤你?只是外頭太陽太大,你心裡乾渴了,才會這樣的。』

  『不,不。』他指著梁頭說:『剛剛那一窩子,五個鬼,都還坐在那梁頭上蕩腿呢!他們說是不讓我就死,要我活受……我……我實在受不了啦!』

  『快甭說這話。』我說:『你可想喝點兒水?』

  他搖搖頭,啞聲的說:

  『我口渴,只想吃幾片青梨。』

  那時正是青梨上市的時刻,大夥兒聽他說這話,都覺得寬慰不少;至少他能說這話,表示他還清醒,沒把季節弄顛倒了;假如趁這時光,還能延得什麼高人來驅退五鬼,他還能活下去的。

  「他說要吃青梨,就替他去買了青梨來,用把水菓刀兒削去梨皮,盛在磁片裡,讓他用刀尖串著吃,吃著吃著的,他又說倦得慌,咱們又掩了門退出來,讓他好安安靜靜的歇。

  「一歇可滿安靜,約莫是吃了青梨,把上升的心火壓下去了,他才真能睡一陣子,沒再亂嚷著有鬼,看看快近黃昏拐磨時了,房裡還沒見動靜,我就跟那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說:

  『你去房裡看看去,輕輕推開門,看看病人醒了沒有?要是醒了,問他想不想吃點兒什麼?』

  「那個黃毛丫頭猶疑著,一臉駭懼的樣子,又不敢說出口來,嘴動身不動,我看著就說:

  『罷了罷了,屋裡也沉暗下來了,你去劃火掌燈去,我去看看病人,等歇兒,你再端盞燈過去。』

  「瓦房宅子,你們雖沒進去過,想必也是知道的——跟你們有些家一樣,是那種前朝留下的古式房子,留的有一道寬寬的暗走廊,外面的護牆牆腰,留一排瓦嵌的小花窗,這樣的屋子,就算在大白天,屋裡也未必見得什麼亮光,一遇屋外的黃昏時,屋裡業已暗得連蝙蝠飛動的影子也看不清了,只能聽見它們在人頭頂上輕輕拍響的抖翅聲。

  「我平常也一個人走過這樣光景的屋子,當時匆匆促促的,並沒覺著怎樣。那天瞧著病人的模樣,再聽他的言語,就覺心驚眼跳,彷佛眼前就有什麼不妥似的。

  「我從前屋彎過後套間,走到廊房外間時,就覺什麼東西,黑忽忽的迎面飛撲過來,貼在我的衣傾上,我用手那麼一抓,原來是一隻黑蝙蝠,那鬼蝙蝠比普通的蝙蝠要大上一倍多,拉開它的肉翅膀,怕沒有一尺多長?

  「許是我一把抓得太緊,那東西吱吱咄咄的亂掙亂叫,一口咬著我的手指頭,我護疼,把手一松,它竟然不飛到旁處去,兜了個圈兒,又落到我的頭上來了!……不知你們聽人說過沒有?說這種大蝙蝠兒全是鬼變的,所以又叫鬼蝙蝠,我不知道它在暗屋裡糾纏著我,究竟是什麼意思?但我的膽子突然就那麼變小了!

  「我呆在那暗屋中間,好一陣子沒動彈,那鬼蝙蝠兒才飛走了,緊跟著,我聽見一種怪異的聲音。」

  看牲口棚的老頭兒這樣說著,睜大他的兩隻眼,眼神裡露出駭人的懼怖的神情,彷佛又回到當時一樣。我們可以從他臉上的神色,推想到當時的情形:暗暗沉沉的屋子,鬼變的黑蝙蝠,古老的雙層重迭的瓦嵌花窗,鬧披麻五鬼的恐怖傳言,一個垂危的病人,再加上那一種怪異的聲音……若把誰一下子推到那種情境裡去,怕不會把人的心膽嚇裂?!

  無怪這看牲口棚的老頭兒,在幾十年後重述起那時的情景時,仍然那樣懼怖。——他就是親身經歷過那種情境的人呢!

  「那聲音!」看牲口棚的老頭兒重複的說:「那聲音,真是怪異極了!

  『呃……哺,呃……哺,
  呃呃呃呃……呃哺呃哺呃哺呃哺……』

  「我一想,這是什麼一種怪聲音?好像是哪個牆角的地洞裡,蹲著一隻吞了鹽的癩蛤蟆,在那兒窮咳嗽,聽了聽,又覺得有些不像,倒像是一隻被黃鼠狼咬住頸項的公雞,忽然我想起什麼來,格楞楞的打了個寒噤,三腳兩步的,趕向病人躺臥的房裡去。

  「我剛走到房門口,還沒伸手去推那扇虛掩著的房門呢,就覺得腳底下踩著了什麼,伸手一摸,一手都是黏黏的,一股子血腥味道,我一慌一急,便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喊開了:

  『快掌燈來人喲!這邊出了岔子啦!』

  「經我幾聲一吆喝,腳步登登的,燈也來了,人也來了,西街老木匠王福壽拎著一盞馬燈跑在前頭,他舉燈一照,訝叫說:

  『這……這……這是怎麼了?你怎麼一巴掌全染的是血?!我的老天!你竟站在血泊裡?!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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