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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「也不儘然。」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說:「只是那游方道士的道法還差得遠,自知逐不了披麻五鬼,又怕五鬼摘走他的桃木法劍後,再來報復他,所以他只好逃之夭夭,星夜遁脫了。」

  「後來又怎樣了呢?」誰這麼心急的問說。

  「後來有人勸胡淘兒,說:

  『五鬼既鬧得這麼凶,你的醬坊看樣子也甭再開了,趁手邊還積的有些錢,就早點兒買幢宅子搬家罷!』

  「胡淘兒想想也是道理,就花錢買下如今的這幢老宅院,把醬坊收拾了,搬過去住。誰知披麻五鬼是附著婚姻來的,認人不認地,你胡淘兒搬到哪裡,它們就鬧到哪裡!

  「胡淘兒歇了生意,家裡人口少,除去大腳新娘子,只有一個駝腰的看門老頭兒,和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。如今的胡家瓦房,也就是當年他新買的宅子,是個前後三進房子的大宅院,人口少,陽氣不盛,就是平常不鬧鬼,也陰森森的沾著幾分邪魔鬼氣,何況又有披麻五鬼來鬧宅呢?……你們當真沒聽說過,胡淘兒是怎麼死的?」

  「真的沒聽說過。」西街的二狗子說:「要是聽人說過,我們就不會跑來問您了。」

  「嗨,」看牲口棚的老頭兒沉沉的長歎了一口氣說:「也無怪乎你們沒聽人說過,這事一晃眼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啦!……一般老年人,即算還能記得些,怕也朦朦朧朧的記不清細節了,只有我,還有西街老木匠王福壽,少數幾個人,還把它一直放在心裡。老胡淘兒咽氣前,我們在他宅子裡,那時刻,咱們跟他都算是酒友,誰知他死後打棺材、送葬,也都是咱們呢!」

  「是披麻五鬼把他害死的嗎?」

  也不知道怎麼的,夜晚一聽人講到鬼,燈光在我眼裡就倍覺昏暗,那一地斑斕的碎光在人眼前旋轉著,都彷佛是些鬼腳印兒,而且總覺腦後窩涼颼颼的,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鬼物,伏在人背脊上,伸長頸子沖著人噓氣一般,把人背脊上的一路算盤珠兒都吹麻了,渾身汗毛,根根直豎著。可是問總要問的,一句話問出口,又好像眼裡真的現出五個身材一般高矮,個個披麻戴孝,倒拖著五根哭喪棒的鬼影子,眼瞪得銅鈴似的瞅著我呢!

  看牲口棚的老頭兒望了我一眼,噏動他唇片上的鬍子,悶聲的說:

  「當然囉,揣情度勢,總跟鬧五鬼脫不了關係……,胡淘兒搬到那宅子裡之後,宅裡先是鬧鬼,那個看門的駝背老頭子,常常看見有五個人形的白影子貼在院子裡的影壁兒牆上,初時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,就想告訴小丫頭來看,誰知小丫頭早就看見那五個白白的影子,就像傳說裡的披麻五鬼一樣。

  「兩個人心裡駭怕,把這話又告訴胡淘兒,胡淘兒看了,指著說:

  『你們不要再疑神疑鬼的了,這明明是幹了的鹽霜印兒,哪是什麼披麻五鬼來?!』

  「胡淘兒嘴上雖說著硬話,心裡可有些暗暗的發毛,自己責怪自己當初不該逆著命,硬娶大腳閨女來家,硬打硬上的要鬥什麼披麻五鬼,如今大腳閨女娶在房裡,兩人碰面不講話,好像是路人一樣的陌生;五鬼入宅,驅又驅不得它,長此下去,倒是怎麼好法?!

  「心裡一有了這份疑懼,就常招些愛喝酒的漢子進宅去,在前一進房子裡喝酒聊天,誰喝醉了,就歇在廂房裡,替胡淘兒壯膽子。所以那時刻,鎮上那班愛喝幾盅酒,又有幾分膽子的漢子,多半去過胡家瓦房,鬼沒見著,先樂得吃它個酒醉飯飽。不瞞你們這些小孩兒家,當時西街的老木匠王福壽和我,三天兩日就去胡家瓦房,跟有根他爹聊天過夜……

  「實在說,胡淘兒若跟大腳閨女,掛個夫妻的幹名份,那披麻五鬼再凶,也不一定就能害倒他,有一天晚上,東街的羅爛眼使捉狹,不知從哪來弄來一包稀奇古怪的那種……呃,呃……那種藥,摻和在酒裡,哄得胡淘兒喝了那盞酒,又慫恿他說:

  『咱們那位新嫂子,長得那麼標緻法兒,你忍心長年讓她獨宿空房?你不該聽那在江湖上混嘴的相命先生的瞎話,信什麼披麻五鬼婚,活活把她幹死!』

  『瞎話嗎?』胡淘兒畏縮的說:『我的醬坊關了門,我一見她的臉,就像見了惡鬼似的駭懼,還有那影壁牆上的白影子,都纏困著我,一天到晚憂心忡忡的,朝後去,還不知怎樣是好呢!我還有那個心腸去……?』

  『不信邪,就不會惹邪來。』羅爛眼擠著他那雙紅漓漓的眼說;『今兒你不妨聽我的話試一試,你多喝些酒壯膽子,醉得迷裡馬虎的,進房就吹燈,一把摟定她,管她是人是鬼,你要她替你生個兒子就是了!』

  「胡淘兒又喝了幾盅酒,藥性發作了,臉和眼都燒得紅紅的,發狠說:

  『爛眼的話說得不錯,我進房,也是五鬼鬧宅,不進房,也是五鬼鬧宅,我怕個什麼?真是它奶奶的怕個鳥毛?!我這就去!』

  『好!』羅爛眼說:『這還有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,俗說: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你今晚算是單槍赴會,來年咱們等著吃你的紅蛋!……』

  「如今的大腳老嬸兒,就是那一回懷的孕,才生下有根來的,那羅爛眼的一包藥末兒,雖使胡家真的有了那麼一條根,可也把胡淘兒坑害了……

  「大腳一有孕,胡淘兒就得了稀奇古怪的邪病——大白天見鬼!瞪著眼望人時,瞳仁兒的光是散的,像一雙死魚眼似的怕人。每當那邪病發作時,他神智就顯得有些顛倒不清,抓著張三叫李四,抓著王五叫張三,旁人沒辦法,只好倒些酒給他吃,吃醉了,反顯得安靜些。

  「酒能治得邪病嗎?天曉得!大腳老嬸兒的肚子一天一天的高脹起來,胡淘兒的病也就一天一天的沉重了,那披麻五鬼輪流附在他身上,害得他日夜大睜兩眼說鬼話!一會兒變一個聲音。人呢,到了那種辰光,也黃瘦得皮包骨頭,不成個人樣兒了;大腳老嬸兒,自打那一夜之後,也許真的念在『一夜夫妻百夜恩』的情份上罷,對待胡淘兒,不再像當初那麼淡漠,也略略的有一分關顧,多一分溫柔。當大夥兒束手無策,拿不定主意的當口,她倒想起來,說是聽說惡鬼怕針灸,既然他病成這樣朝不保夕了,還是請針灸大夫來下針,看看有沒有效驗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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