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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老頭兒原本是笑著的,一聽到養玉瓶這三個字,不由驚起一臉詫異的神情,把頰邊的笑容都僵固在那兒,過了一陣兒,才緩緩的說:

  「吃虧不吃虧,那得看買主是什麼人,我相信,這膽瓶以一百五十塊錢賣給您,吃虧的也許不是我!」

  「難道會是我?」

  「不敢說。」老頭兒說:「您是客人,我不該說這話,這玉瓶究竟是不是養玉瓶,只怕連當今的大家,像紹老那樣的人,都不敢輕率論定,您年紀輕輕的敢說這話,勇氣是夠了,也許太過自信了罷?」

  袁仲甫一聽這老頭兒出口竟提起爹的名字,臉上不禁紅了一紅說:

  「您說過,人總要盡力相信自己,不管如何,這只膽瓶我決意照價買它就是了。」

  「好!」老頭兒說:「就看著您這份勇氣,我再自願減價五十,照一百大洋成交!」

  「對不住,」袁仲甫從衣袋裡取出十塊大洋來說:「我出門倉促,身邊帶的錢不夠數兒,好在我就下榻在碼頭邊的順安客棧裡,離這兒不遠,我想麻煩您一下,帶著這只瓶兒,跟我一道兒去取錢。」

  「也對不住,」老頭兒說:「您看我這條腿罷!——我是個跛腳的人。」

  「那,這樣也成,」袁仲甫說:「容我先放十塊錢在這兒做定錢,不足的款數,我自去拿來補上。」

  「不成,不成!」老頭兒說:「我做交易,一向有個怪脾性,兩相情願的說要了,就爽爽快快的一手交錢,一手交貨,古物比不得旁的貨物,都只是這一宗,萬一出了岔兒,替不得的!如今,錢是您的錢,貨是我的貨,我不能先收您的錢,萬一您一腳踏出門,我卻把瓶子給打碎,那時豈不是有了麻煩?」

  「我放錢的意思是——您甭再漲價了!」

  「價可以不漲,錢卻不能先收。」

  「您不收,我也放在這兒。」袁仲甫說。

  「您自己放的,我可沒收!」老頭兒叫喊說。

  「我去了就來!」袁仲甫丟下餞,轉身就奔出去了。

  等他回到客棧,匆匆的揣足了錢再轉回店鋪裡來時,一項突如其來的變化,驚得他目瞪口呆,原來那老頭兒果真在他離開的這一剎功夫,失手把那只小小的藍色膽瓶打碎了!他正端著那盞燈,蹲在地上撿拾那一堆碎瓶碴兒呢!明明看著自己來了,還若無其事的照撿那些沒用的碎片兒,連頭都沒有抬。

  袁仲甫來時走得太急促,進店後,仍自噓噓的喘著氣,一瞅見這光景,又急又惱,除去連連跺足外,更加說不出話來。

 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兒?就為著這只膽瓶,三番五次的奔走著,費了一整天的唇舌,定錢也付了,價款也取來了,瓶子卻跌成碎磁片兒了!

  「這……這是怎麼一回事兒?」

  「碎了!」老頭兒說。

  「我是付了定洋的,老爹。」

  「您的錢還在桌上,我並沒收你的,碎是碎的我的瓶兒,跟你沒什麼相干!」老頭兒說:「就是這些碎片兒,我照樣討價一百塊大洋,你要是想要它,丟下錢來,我把它包妥了您拿走,算您討了便宜。」

  「碎磁片也要一百塊錢?」袁仲甫跳說:「您明明是在欺侮人。」

  「我可沒強著您買它呀!」老頭兒說:「就是這些碎磁片兒,我就開價一百塊錢,單問您買是不買?您買,您就拿去,您不買,明天我就開價大洋一千,信不信由您!……這是對一般行家,要是遇上袁克紹,嘿嘿,我得向他開價一萬呢!」

  「您相信紹老他肯花一萬塊錢買您這些碎片兒嗎?」袁仲甫說。

  「我當然相信!」老頭兒說。

  「好罷!」袁仲甫暗自咬著牙說:「這兒是一百塊錢,碎片兒是我的了!」

  「不錯,」老頭兒收了錢,把一包碎磁片兒交在袁仲甫的手上說:「不錯,年輕人,咱們一筆交易總算做成了。我真弄不懂,你花這一百塊錢,買了這些碎片兒回去,能有什麼用呢?」

  「我也弄不懂。」袁仲甫說:「我得先問問您,為什麼您賣給紹老一萬塊錢的碎瓶兒,肯以一百塊錢賣給我呢?」

  「我佩服您的耐性兒了!」老頭兒說:「您年紀還輕著,依我看,您還沒有廿歲,就有了這種學養,這種眼力,我敢斷定,若干年後,您搜集和鑒賞古物的聲名,更會在紹老之上,貨賣識家,我不能在乎錢多錢少了,可是,您花一百塊錢,買去的只是碎片兒,假如這碎片兒到了紹老的手裡,它仍會把它變成一隻養玉瓶的。」

  「原來是這樣的?」袁仲甫說。

  「本來就是這樣。」老頭兒說:「所以我說,您雖只花一百塊錢,在我看來,卻比索老花一萬塊錢,更夠爽快,更夠大方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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