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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「是的。」

  傻氣的王朝觀抓了抓後腦勺,有點兒困惑似的,把對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,這才問說:

  「您找我有什麼事麼?」

  「噢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朱老爹覺得有些話,跟王朝觀初碰面,實在不便冒冒失失的說出口,便繞了個彎兒,打側面開口說:「是因為在酒館兒裡,聽人說起你賣糧用大鬥,驢死了不願埋,覺得你這個人憨傻得可愛,我很想認識認識你,跟你做個朋友,你不會嫌我冒失,嫌我老朽罷?」

  「哪兒的話,朱老爹。」王朝觀說:「真個兒的,在鎮上,沒誰肯跟我交朋友,他們都說我窮,罵我傻蛋,我想跟我那老黑驢做朋友,它又死了,一聽您說要跟我做朋友,我叩頭還來不及呢!」

  「那就好!那就好!」朱老爹說:「今兒我們是初次見面,我做個小小的東道,請你到北街陳大頭酒館去,好生炒幾碟兒下酒的菜,咱們盡興喝兩壺。」

  「就依您。」王朝觀說:「下回要是進館子,還是您請我——我不是貪吃,實在是沒錢。」

  「走罷。」老頭兒說。

  「走。」王朝觀爽快的答應著,順手替朱老爹把驢牽了。

  那個陳大頭開設的酒館子,是鎮上最體面的大酒館,不但酒好,菜也做得極考究,朱老爹是西鄉的首富,店主人認得他,可也認得曾在館子裡幹過些零碎雜活的王朝觀;如今一見朱老頭兒竟夥著這傻小子,一道兒進鋪來喝酒,不禁驚得發了楞,一面招呼夥計替朱老爹牽牲口,一面鼓瞪著眼望著王朝觀,心想:這就怪事了?!朱老爹怎會跟這傻小子同桌喝酒的?

  朱老爹也沒理會旁人用怎樣的眼光看他們,逕自揀了張桌子,跟傻小子對面落座,點了酒菜來,在喝酒時,跟王朝觀聊天說:

  「朝觀,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?」

  王朝觀搖搖頭說:

  「沒有了!我爹我媽全死了!驢死了,還有人埋呢,我爹我媽死在荒野地上沒人埋,……荒年裡,遍地死的是人,連驢都不如。如今只落我一個,兩個肩膀兩條腿,上面抬著一張嘴,想吃什麼沒什麼,常常餓得吐酸水!說苦麼,也夠苦的了。」

  「那你是北地逃荒來的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我當年也是北地逃荒來的,」朱老爹歎口氣說:「來時比你年紀還小,如今也算是苦過來,熬過來了,我勤苦一輩子,在這兒娶了親,落了戶,置了田產,蓋了莊院,也養了騾馬,可就常念著遠遠的老家,常想著當年饑寒的日子。——你來鎮上多久了?」

  王朝觀小心翼翼的扳著指頭算一遍說:

  「兩年多了。」

  「全幹些什麼呢?」朱老爹呡了口酒說。

  「啥事都幹,只要有工錢,能填飽肚子。」王朝觀說:「早先替糧行掌鬥,他們說我不會糶糧,不久把我辭了。這兩年,我替人幹雜活,打短工,積些錢買匹毛驢兒,買到手就死了,我沒了驢,只好再幹雜活。」

  「一時折挫不要緊,」朱老爹抹著鬍子說:「只要忠厚勤儉,終會發達的,這個,你夠了!——我還忘了問你一句:你在家有訂了親事沒有?」

  「沒有,沒有!」傻小子說:「孤門小戶人家,誰肯來提親?如今更慘,我連一匹老驢還養不活,眼睜睜看著它死掉,我怕沒那個命。」

  「我看,你也該成個家了!」朱老爹說。

  「不成,不成,」王朝觀說:「我頭頂上,連塊瓦片兒全沒有,還是跟三官廟的老廟祝說好話,他才肯讓我在廟廊下麵打個鋪困覺,身上蓋的是狗皮卷兒,頭下枕的是塊破瓦缸,雖沒成天端個瓢討飯,可也比叫化兒強不了好多,哪能談到成家娶媳婦?……如今我旁的事全不敢想, 只想哪天積夠了錢,再買一匹驢就好了!」

  「也莫這樣說,朝觀,」朱老爹又說:「要算討飯罷,後面也照樣跟個討飯婆呢!」

  「要是我,我就不要拖累人家姑娘,跟我一道兒受罪。」王朝觀說:「我總不能讓人家光著屁股跟我捱餓,是不是?我那狗皮褥子,也不夠兩個人睡的,成家要有屋,沒屋還成什麼『家』?」

  「奇怪?」朱老爹皺起眉毛說:「人都傳說你怎麼怎麼傻,如今聽你說起話來,有板有眼的,並不怎麼傻嘛!我說,你年紀也不小了,就是不急著成家,親事也該早早的訂一門呀!」

  「老爹,您是說說好聽罷了,」王朝觀說:「我不是喝了酒,在這兒說醉話,呃,呃,我只是打個比方,比方您身邊有個女兒,可肯說給我王朝觀這種傻蛋?讓她日後肯跟我過日子?」

  「嘿嘿,你這個比方打得最好,也打著了!」朱老爹呵呵的笑拍著對方的肩膀說:「你說巧不巧罷?我身邊正好有個閨女,人還算聰明伶俐,模樣兒生得也夠俊俏,……我說的也不是醉話,我選女婿選到今天,多少人都沒選上,偏偏把你給選著了,你說你該怎麼辦罷?」

  王朝觀一聽這話,凳子坐不住了,一屁股滑坐在地上,雙手摀住耳朵說:

  「老爹,這哪兒不是醉話?您明明是喝醉了!您是存心在誑我的。我是個流落外鄉的窮小子,你那兒就是高老莊,我也不敢冒充豬八戒呢!」

  「我那兒也不是高老莊,你也不是豬八戒,」朱老爹過來扯他說:「朝觀,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,你到底是肯?還是不肯?」

  王朝觀只是不肯起來,也不肯再說話。

  「好,搖頭不算,點頭算,」朱老爹說:「你若不講話呢?就算是心許,咱們翁婿倆就換過信物罷!」他轉朝站在櫃檯旁邊的店主人陳大頭說:「來來來,大頭老哥,央請您權且當個媒證,我那閨女,打今兒起,跟王朝觀這傻小子訂了親了!」

  「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是喝醉了!」王朝觀說。

  「是的,是的!」陳大頭一見這光景,也是難以置信,就三腳兩步的趕過來攙扶說:「朱老爹,您老人家今兒實在是喝得過量了,他不是您的女婿,他一個渾身蝨子的小傻蛋,哪兒配做您的女婿來?……酒飯賬,我先替您掛在這兒,您改天再來結,讓我先扶您上驢回家去罷,……這事若是傳開去,對您家大姑娘不好呀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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