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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§2.大黑蛾 　　你有沒有見過那種樣的蛾蟲？或是聽人講說過與那種蛾蟲有關的故事？當然，來自古老北方的鄉野的傳說，都有著一份濃烈的陰黯的色彩，像是長年經受煙熏火烤的牆壁，灰褐中又泛著些兒煙黃。在那些顏彩濃烈的油畫裡，你也許見過那種樣的顏色，感覺到由於那種樣顏色的濡染，使你產生出若干原始的、可怖的聯想，像鬼靈、妖魅、以及死亡……等等的。 　　而你不會相信那些傳說的，正像我也很難相信它一樣，因為我們全是有知識、有理性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現代人，我們聽取了這一類的傳說，立即會指陳出它的荒謬，它的無稽來。但任何荒謬無稽的傳言，都曾被一代一代裡更多的人們相信過，不然，它不會像風一樣衍傳，更不會傳至我們的耳中了。 　　即使那真的是一種錯誤，也該是早已發生過的，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裡面，在我們祖先們的身上，除了由我們承擔之外，是很難賴得掉的了。你也甭以為你是現代人，就認定：凡在同一時空中存活的人群全都像你一樣的現代了！我們若去觀察時間的參差，最好的標本就是能夠看見的活人的腦袋——那些腦袋裡的意識，單就時間的觀點去看，它們的差距相同於我們民族的全部歷史呢！ 　　你有權利不相信這故事，但我有權利把它保存到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它的時候，這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，再換一個方式說：你有權利不信香灰符水能夠治病，但有些人仍然跪在城隍廟大殿前叩頭搗蒜，去求賜香灰符水。我們明白，整體的生存情境，不光是你我構成的，唯其如此，才冶煉了我們思考、辨別和評斷的能力，你忍耐點兒，姑妄聽之罷。 　　＊＊＊ 　　並不是所有的飛蛾都和這傳說有關，我所指的，只是其中的一種。那是平常極少見到的大黑蛾。 　　大黑蛾只是人們通常稱謂它的名字，其實，那種蛾蟲的全身，並不完全是黑的。有一種全身呈灰栗色，背上、翅上，都有著圓形的黑色線圈，線圈中間是一塊小小的白色點子，很像你用毛筆在白紙上劃下的一個「0」字，另一種全身確是漆黑發光的，但也有著黑白相間的橢圓形的花紋，由於對比過份強烈，給人一種怪異的恐怖的感覺，就好像你幼年時進了京戲院子，初次看見打上花臉的臉譜一樣。 　　幼小的時候，我就在燈下聽過那些美麗的姑姨們講說過大黑蛾的傳說了。說這一類的黑蛾都是鬼變的，大約是指那些陰山背後的永世幽魂罷？它們最先生長在荒涼的亂塚堆裡，揀那些無主的荒墳（墳土崩塌，露出棺角的墳），從已經腐朽了的棺縫中鑽進去，在死人的頭蓋骨裡做巢居住，過了七七四十九天，就能飛出來害人了。 　　你總聽說過北方鄉野上，普遍流傳著一種叫做「喉蛾症」的怪病罷？凡是得了這種病的病人，心眼兒裡那份絕望，要比現時得了癌症還要厲害得多。因為癌症所害的，只是患者本身，但「喉蛾症」不同，不但患者本身必死，而且在他死後，還會傳給他兒子當中的一個，這樣的父傳子、子傳孫，頗類乎咱們歷史上那些王權、爵位「世襲」的味道。 　　當然，顧名思義，你也該猜出，這種群醫束手、藥石罔效的絕症，全跟那傳說裡的大黑蛾有關的了。 　　＊＊＊ 　　現在，先讓我引著你，走進一些同樣古老但式樣不同的宅子裡去，給你看看北方的人們——尤其是婦女們——是怎樣的對待那些大黑蛾罷？她們視它是一種靈異的鬼物，憎嫌它，又駭怕它，誰若看見它，比看見鬼靈還要不吉，比看見蛇蠍還要厭惡三分呢！ 　　來罷，你看這間屋子，是一間女孩兒的閨閣，紅漆的梳粧檯不怎麼新了，鏡背的水銀粉兒受了潮濕，使鏡面上裂出一些龜紋來，一個紮著紅頭繩的梳短辮子的小女孩兒，正在匆匆忙忙的放下門簾兒，一個十八九歲，做姐姐模樣的姑娘，神色倉惶的喘息著，手裡捏著一把鵝毛扇兒，東一扇、西一扇的朝空裡搧撲。 　　一盞煤油燈，撚得亮亮的放在條几上，旁邊還放著盛有針線雜物的小扁盒，一只好大好大的蛾蟲，受了燈光的吸引，不知從哪個黑暗的角落裡飛進屋來，硬把這屋裡挑燈刺繡的夜晚給擾亂了。 　　黑蛾在飛舞著。它額上兩支短而扁的羽形觸鬚，不停的抖動著，它那對看來很肥厚的粉翅展開來，足有二吋寬，比得過一般的蝴蝶，但它究竟不是蝴蝶，它的舞姿沒有蝴蝶那樣的優美輕盈，它是盲目的、笨拙的，卻帶有幾分神經質的鬼氣。 　　做姐姐的那個姑娘，幾扇子沒撲著它，它直飛上樑頭去，身和翅不斷碰擊樑柱，落下一些粉末來，在燈光裡飛揚著，……忽然它又飛下來了，叮叮的撞擊著那面鏡子，那面現出龜紋的鏡裡，映出它的很多影子——每一裂痕裡，都現出一隻黑蛾來，如果揉合了那些傳言看它，在感覺上，就很妖異了。 　　它的形態確是很醜惡的，肉聳聳的背脊，肥大而抽搐著的肚腹，濃黑的兩抹吊死鬼形的眉，總在盼顧著什麼似的眼，整個背翅間呈露出的鬼臉樣的花紋，無一處不使人肉顫眼跳，泛起一股欲嘔的噁心。 　　「打呀！姐姐。」小女孩兒叫說：「蛾落在鏡子上了呀！」 　　做姐姐的也叫嚇慌了，一扇子打下去，把它打落在地上，但顯然沒能傷著它，它掙扎著在地上繞了一個圓圈兒，留下一圈白色的磷粉印兒——可不又像一個阿拉伯字的「0」？然後，它從窗隙飛走了，留下的是一番詛咒，以及一整晚的談論——輾轉不盡的、有關黑蛾祟人的故事。那些故事裡，都有著令人難以安眠的慘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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