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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白鬍子賈老爹和黑鬍子丁二伯,肚裡都藏有一部永遠講不完的山海經,鬼怪變成他們生活裡頂重要的一部份,他們談鬼說怪,像他們吸旱煙,喝老酒一般的上了癮,每到夜晚,都要團聚在隔鄰的茶館裡,薅一薅鬼小辮子。

  我呢?只算是一個縮頭縮腦的小聽眾罷了。

  「人想逞著血氣去跟鬼鬥,沒有不吃虧的!……那個徐大夯就是個活例子。」白鬍子賈老爹叼著煙袋杆兒一開口,我就知道他又在重複那幢灰磚老屋裡發生過的怪事了,徐大夯一家幾口人的慘死,是灰磚老屋裡被人傳說最多的悲劇之一,賈老爹自己,怕也記不清他重複的說過多少遍了。

  「可不是嗎?!」丁二伯立即就接口說:「他徐大夯不是租賃不起房子的人,明知那是一幢鬼宅院,一心為省幾個賃屋錢,結果卻弄得家破人亡,划不來呀!」

  我記得事情是這樣傳講的:

  徐大夯是個不信鬼邪的外路商客,每年都要來鎮上住一段日子,就近收購當地的各種土產,像花生、豆油、獾皮、黃鼠狼皮……凡是到外地去能賣得高價的貨品,他都樂意坐收;由於收購貨物,需要堆房堆疊,鎮上很缺這一類寬敞的房舍,徐大夯就想到街梢的那座灰磚屋了。

  「那大的宅子,空著也是空著,門不開戶不敞的,黴濕生蟲,我暫時住一住,算是替它打理打理宅子,老屋子多沾沾人氣,驅鬼避邪的。」

  他原是夯裡夯氣(即固執之意)的一個人,這樣說著,就帶著老婆和女兒住進去了。

  據說他剛剛搬進灰磚屋時,鎮上吃神鬼飯的老道婆湯四娘就去告誡過他,說是灰磚屋鬧鬼,生人硬犯鬼宅子,百日見災星,千萬住不得。徐大夯壓根兒不理會,反嘲笑湯四娘說:

  「會有什麼樣的災星呢?只要不生出個歪脖子兒子來,就算是好的了!」

  老道婆湯四娘是個守寡多年的老寡婦,膝下只有一個兒子,生下來就是個歪脖子,人全管稱他湯小歪脖兒。小歪脖兒廿多歲了,老是瘦小瘦小的長不成大人樣兒來,走起路來半身僵直,頸子朝一邊歪來彈去的,好像被人一棍打折了脖子的公雞。就那麼個三分像人的後生,成天不幹正經活兒,只跟鎮上幾個遊手好閒的傢伙攪在一起,賭起錢來,門檻兒挺精,見了略有姿色的婦女,兩眼也會朝斜裡吊線,嘶呀嘶的吸口水。徐大夯早就跟人說過:

  「我徐大夯就算一生沒子息,可也不會羡慕湯四娘那種歪脖兒子!」

  可是湯小歪脖兒在湯四娘的眼裡卻是個活寶貝,有人把那商客的話,轉傳給湯四娘聽,那老道婆兩眼翻得像白菓似的,沒好氣的說:

  「人不稀罕他,我稀罕他。是個男人是個主,是只狸貓能壓鼠!他徐大夯有什麼好神氣?!四十來歲了,身邊還是幾個丫頭片子,送給我那小歪脖兒做媳婦,我還嫌她們沒兄沒弟的命根子薄呢!」

  徐大夯既跟老道婆之間有過不快意,又當面嘲笑她,湯四娘回到鎮上就到處傳揚說:

  「那個夯貨不聽人勸,硬要拖著老婆和幾個閨女住進那幢鬼宅院,你們睜大兩眼瞧著罷!百天之內不見災星,誰都能到我門前砸匾。」

  好事的人又把這話傳給徐大夯聽,徐大夯笑笑說:

  「過了一百天,我會去砸掉她的匾。」

  誰知不到時候,怪事就發生了,徐大夯的大閨女雲英,忽然在宅裡失蹤了;雲英是個很嫺靜的姑娘,平素跟她的兩個妹妹住在中院的木樓上,總是繃起繡架來,刺點兒什麼,繡點兒什麼,成天難得下樓梯,更甭說離開宅院了。徐大夯詰問過另兩個女兒杜英和蕙英,全說是:

  「大姐正跟我們坐在樓廊上談天,看見欄杆外邊飛來一對五彩的大蝴蝶,怪美的。大姐說她要把它們撲來了,好比著畫花樣,調好彩線,繡只雙蝶枕頭。我們同房去,各自找了一把葵扇,下了樓,到園子裡去找那雙大蝴蝶,我們兩人在一道兒,追一隻蝴蝶,大姐她追的是另一隻。我們追的那一隻,繞著園角飛了半個圈,搧乎搧乎的高飛到園子外面去了,我們以為大姐她會撲捉到另一隻的,誰知她不知追到哪兒去了!」

  「手把著葵扇追蝴蝶,又逗著大白天,該不會走失的,這麼大的女孩兒,又不是一支繡花針!」徐大夯很懊惱,趕急吆喝一些人來,著他們分頭去找。

  即使在白大,若想在灰磚屋裡外找人,也是夠難的;九十九間屋,徐大夯一家只占了十來間房,中院朝後去,都是闃無人跡的空房子,黯黑深幽,只靠一些通道和天窗,映亮那些蛛網和寂寂的浮塵;灰磚屋的外面,前後總有百畝大的園子,嘯風的老樹參大林立著,由於乏人修整,到處都長著沒膝的蔓草,園子裡還有好幾座圮頹的花壇,滿積浮萍的池塘,在蔓草圍困中,顯得分外的荒淒。徐大夯親自領著那些漢子,裡裡外外都找遍了,也沒見著失蹤了的女兒雲英的影子。

  做父親的不死心,連夜挑著火把燈籠,又找了一遍,第三天一早,就到附近各處分頭查尋,但那都是徒然的,雲英就這麼不知下落了。

  消息傳到鎮上來,湯四娘和那幫子吃鬼神飯的神道巫道,議論可多啦!有人說:女大不中留,留了惹人愁,不定神差鬼使的跟哪個小廝捲逃了!有人以為那麼大的一對蝴蝶來得蹊蹺,八成是邪物變了來勾人攝人的;湯四娘一口咬定這就是生人犯鬼宅的結果,並且還說:

  「瞧著罷,徐大夯若是再夯下去,只怕是老鼠拖木銑,——大頭在後邊,不止於此呢!」

  「大夯便宜沒討著,卻先把女兒豁了出去,這一回,總該知道鬼神是不好招惹的了!」

  那幫人總把像徐大夯那樣不信邪的人看成對頭,處處幫著鬼神說話,滿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。徐大夯呢,可沒有心腸計較人們怎樣在背後議論他的長短了,為了尋找他那失蹤的女兒,出盡了了心機,使盡了力氣,最後,只在蔓草叢裡找著了一雙女鞋。大夯的妻子認出那只女鞋正是雲英失蹤當天穿的,鞋既落在園子裡,她更不會光著腳走到遠處去的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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