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§4.曠園老屋

  一

  多少年來,關於街梢的那幢灰磚屋裡的各種變異,一直被人們傳講著;聽過了那許多悲慘、怪異的傳說,任誰也不敢輕易接近那座廢宅子了。

  據說那老屋的主人當年起宅子時,原想建足百間,但只能建至九十九間為止,多建一間,天火就會燒毀那一間;又有人說:那宅子的風水不好,主人起了那麼大的宅子,自己沒曾進住過,這兒鬧了大荒亂,他就被逼著回他的北方原籍去了。

  原主離去後,這座被圍在樹叢裡的大宅子,一度成為無人居住的廢屋,常常鬧出怪異的事故來。先是有個販賣棉紗的單身客人,夏夜裡牽著牲口趕路,貪著夜涼月朗,沒在鎮上投店落宿,他走到灰磚屋門前,忽然覺得口幹了,就在門前的大棗樹上拴了牲口,敲門找人討些水喝。

  他敲了一陣門,沒人應他,他用手一推,門是虛掩著的,他想不到這麼大的宅院竟是一座無人的廢屋?還以為夏夜納涼人進屋時忘了關門,那時月光朗亮的映照在方磚鋪成的頭道院子裡,天井當中正好有個大水缸,缸上半遮著蓋板,蓋板上覆著一隻缺了口的舀水黃瓢。

  「對不住,我進來討口水喝。」那單身客人這樣打著招呼,就自家跨進來了。

  他走進月光裡面,到了水缸邊,發現缸裡滿滿的一缸清水,水面上映著天上星月的影子。他拾著那只舀水的黃瓢,在水面上蕩了一蕩,舀起半瓢水來,還待伸著頸子去喝,忽見缸裡的水面一分,從缸底伸出一雙黑手,摟住他的後頸子,把他的頭硬朝水裡拖。

  「救……救命……吶!缸裡……有……鬼……!」

  那單身客人丟開了水舀兒,兩手分撐在缸沿兒上,發出淒厲的呼喊,再等到人們聞聲聚集起來,挑著燈籠去看時,那人的頭臉業已浸在水裡去了,兩手仍然死死的反撐在缸沿兒上,屁股高高翹起,亟力朝後賴著。

  人們把他抬出那宅子,回到鎮上,用姜湯灌救他。那人蘇醒後,神智仍渾渾噩噩的,只知瞪大兩眼,用極為恐怖的聲音叫著:

  「黑手……黑手!」

  在那客人神智恢復前,人們興起多種不同的揣測:有人以為那客人遇著了意圖劫掠財物的盜匪,存心裝鬼來嚇他,想把人嚇暈後動手;有人以為是那單身路客心裡有鬼,自己把自己嚇成這樣的……後來那客人亟力否認這些猜測,因為他的牲口和棉紗都在,足證不是遇上盜匪,再說,那雙黑手是從水底下伸上來的,他後頸上留有一片青紫色的淤血的指痕,也證實了他不是自己嚇昏的。

  這宗怪異發生的當年,寒天臘月裡,西村有個朱七叔,家裡的娃兒害了急病,他挑著油紙燈籠,趕夜進鎮來接中醫。他剛走到灰磚屋門口,抬眼就看見一條白糊糊的人影子,彷佛是一團凝結不散的白霧,在他的燈籠前面走著、走著……

  「喝!這是哪來的邪物?」

  朱七叔是個不開竅的憨人,心裡又有急事牽掛著,一時沒想到害怕什麼的,他把手裡的燈籠挑高些兒,想照清楚那白影子究竟是什麼?

  那白影子在燈籠前面走著,不!朱七叔他揉了兩遍眼,才發現那玩意兒沒有腿腳,懸空一截兒,在無聲無息的飄騰著,彷佛是一個穿白袍子的女人的背影,走到灰磚屋門前的影壁牆邊,那白影子忽然懸空立住了,緩緩的轉過臉來,那是一張沒了血肉的骷髏頭,在披拂的髮絲下麵,露出兩隻酒盞般大的、漆黑的眼窩,她打牙縫裡噓溜溜的吐出一股冷氣來,逼得燈籠襄的燭焰還剩下豆粒大,綠熒熒,有如一隻貓眼。

  饒是他朱七叔有再大的膽子,這一嚇,也把他嚇呆在那兒了,他眼睜睜的看著那鬼影兒退呀退的,貼到那座影壁牆上,——彷佛懸空吊掛在那兒似的。

  過後他回到家裡,那生急病的娃兒已經咽了氣了,他自己覺得作噁心,一嘔嘔出幾升黑血來,纏綿病榻幾個月,病癒後,好端端一個人可變成一把骨頭架兒了!

  鄉野上的傳說總那麼鮮活,能把多少年前的事故,重新推送到人的眼前來,就好像昨天剛發生過似的,我在很小的時刻,業已聽熟了許多關於灰磚屋的故事了!……無論如何,「懷疑」這一類的字眼兒,是落不到孩子們的頭上來的,連那些白鬍子和黑鬍子,也都相信著灰磚屋是一幢不祥的凶宅呢。

  也難怪那些白鬍子和黑鬍子們對於這些事情認真,因為有更多更古老的怪異傳聞,是在他們做孩子的時刻就聽來的:在鎮上,太陽能照得著的世界總顯得很小,而那些靈異事兒,像鬼啦、狐啦、邪物魘物啦,彷佛像早來的夜暗一樣,障著人們的心目;看到誰家的屋簷前靠起一支長竹竿,我們就知道那家的死人滿了「七」,要出「殃」了。

  「殃」是什麼東西?不需在字面上解釋,每個孩童都聽熟了出「殃」的故事。

  聽見誰家放了一聲爆竹,我們就知道那家死了沒滿十二歲的孩子,正把嬰屍裝進蒲包,要趁夜丟到亂葬崗上去了,至於夭亡的童嬰為什麼不能裝棺入殮,那些傳說解釋得比什麼都要清楚。整個鎮市上,十家裡有三家是吃神鬼飯的,龜鱉蛇蟲都供奉上了,做孩子的出言吐語,忌諱多得很,誰若不小心犯了忌,就得請神道,接巫道,燒紙化箔圖個解厄消災……人在那種環境裡,不學乖也得學乖啦。

  「西園上的那幢灰磚屋,孩子家,可千萬不准去啊!……那兒鬧邪,你們全聽過了的。』

  只要前腳一跨出大門檻兒,家裡人就會這樣慎重的叮囑著,彷佛誰踏進那座灰磚老屋,誰就會被那屋裡的妖魔攫去吞食掉,連骨頭渣兒也不會吐出來了。

  沒有看見灰磚屋之前,我把那幢怪異的老屋比成一口黑洞洞的深井,什麼都是黑黑的,有些像出現在噩夢裡的屋宇的景象……無遠無近的一片參差瓦脊,聳立著瓦塔松的林子,沒有鳥雀,不見人影,連屋角挑著的風鈴也銹蝕了,發不出一聲碎碎的叮噹。一切都是那樣的死寂,彷佛屏住氣在等待著什麼駭人的事故發生……在那兒,蒿草也會說話,碎瓦和殘磚會走路,門窗會吱吱呀呀的自開自閉,桌椅也會自動的挪移……當然,這些都是鎮上的白鬍子和黑鬍子們所講的那些傳說構成的摹想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