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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　　「『不瞞諸位，我是怕狐狸的！』

　　「大家一聽，嚷著罰酒，令主說：

　　『您這一怕，怕的毫無道理，您若說：人怕狐狸，還有可說，您本身是狐，怎會怕起同類來呢？除非您說出道理來，要不然，罰酒您是喝定啦！』

　　「『嘿嘿嘿！』胡老頭笑起來說：『天底下，惟有同類才是最可怕的呢！你們人類，自古到今，同類相殘，打打殺殺，鬧的沒完沒了，史書上全是血腥味兒。你們俗話更說：同行是冤家。勾心鬥角，你坑我軋，同夫之妻會爭寵，同官之士會爭權，反間內應也都是同類，你們說：我這做狐的，能不怕狐嗎？』

　　「胡老頭這番話，說得全席鴉雀無聲，獨獨有一位笑說：『儘管你說的有理，正因為理太足，變成天下同怕，還是該罰一盅。』

　　「照這麼說，咱們全都該陪胡老公喝上一盅才是！韓老爹首先舉杯說：『伯公的這個狐仙的故事，真是讓人長學問的啦！』

　　「狐仙裡頭，有學問的多得很，」伯公說：「講訓詁，論考據，他們都很淵博。其實，這全不足為怪，他們活過上千年，有許多事都是他們親眼所見，歷盡滄桑，本身就是一門大學問，人生可只有幾十年，哪能比得呢？」

　　「這正是人的悲哀處。」韓老爹說：「尤其是時下的人，念了點書，就目中無人，連別人都看不在眼裡了，哪還會聽得進狐仙的話？真要有那麼三分悟性，人世間也不會被人自己搞得烏煙瘴氣，不堪收拾啦！」

　　「想來也真怪，」我說：「我們在科學時代講狐，而且講得這樣入迷，旁人不知會怎樣想？」

　　「其實，講一些科學家沒有驗證的事情，並不算反科學，」伯公說：「我們當然承認，科學有科學的用處，但它總不是人生的全部，要是有機會的話，科學家應該加緊去研究鬼狐，我相信，總有一天，人對鬼狐的認識會比現在更清楚的。我們不妨舉個例子來說罷，很多傳說裡，走夜路的人，遇上一個燈火通明的集市，或是遇上一幢古老的大宅院，走路的人投宿在那兒，和主人一起吃酒談天，臨到一覺醒來，發覺自己原來躺在一座荒墳上，四面只有樹木和野草。有人說，那是鬼氣聚合成的幻象，騙過了人的眼；同樣的，狐仙也會使用這類幻術，或是使用大搬挪法，能把別人家的東西攝過來，這類法術的奧秘究竟在哪裡，不正是科學分析研究的好命題嗎？」

　　「按理說是這個樣子，」韓老爹說：「但鬼狐終是靈幻的東西，它們並不是和所有的人公開接觸的；科學家就是有心去研究，也無從著手，除非他本身放開旁的事不幹，一輩子都在等待和尋找它們。聽說歐美也有研究靈魂學的，只是不易打開困境，進度很慢而已，但狐仙這一類，日後恐怕要靠中國人單獨去研究了。」

　　「我這一輩子做不了科學家，」我歎口氣說：「不能替狐族定位，也沒辦法揭開它門神秘的面紗。看光景，只能就已有的傳言和一些人的經歷，把它們當成一面鏡子，讓人從那些故事裡面，照照他們自己罷。」

　　當然，像這樣的談論，就科學的立場看，根本是沒有結果的；我卻認為，談論的本身就是結果。每談一回，我就能多聽多記一些新的故事，來到這個沒有狐仙的環境裡面，我除了接觸書本，聽取傳說，似乎沒有更好的方法，繼續我的研究了。

　　§十九

　　有時候，像這樣的談論，並不都是長篇大論的，偶然有人講起狐的故事，我也會湊上去閒聊一番。在那條街的中段，有個開豆腐店的唐奶奶，她是海州人，和我算是大同鄉，我每回去買豆腐，她總倒杯茶給我，和我閒聊一陣子，也不知怎麼就談起狐仙的事來，她說：

　　「在我們那兒，家宅裡有狐仙是常見的事，我們家裡就有。它們有老有小的，也是一大家子，它們不算什麼仙，也不會騰雲駕霧，和我們一樣，也過的是小日月呢！」

　　「那不是狐仙，怕只是黃鼠狼罷。」我說。

　　「是狐仙，沒錯的。」她說：「狐仙和人一樣，也分三、六、九等啊！他們只是道行不夠深罷了。他們常在夜晚，用雞蛋殼擔水，在牆頭上推車子，有時在牆角下煮雞吃，燒得滿院子都是煙，那時鬧抗戰啦，人也苦，狐也苦，真有些逃荒避難似的。」

　　「你看過他們變人嗎？」我說。

　　「噢，那倒沒有。」她說：「但他們倒是挺愛乾淨的。有一回，我的女兒不懂事，把月信帶子掛在牆裡很高的地方，那只白狐便跑出來，在門楣上唧唧叫；我們趕它它也不走，只是很急躁的打轉，我們燒香拜它，它仍然不走，直朝一邊努嘴；最後，我們才看到那條高掛著的月信帶子，立即把它取下來，剛取下，它就很高興的搖著尾巴，鑽進牆洞去了，可見狐仙對那種物事，是很忌諱的。」

　　唐奶奶是不識字的鄉下人，不會繪聲繪色的講故事，她講到狐，真和講到她的鄰居一樣，親切、自然，完全閒話家常，沒有一絲誇張矯飾的地方，尤其是用雞蛋殼兒擔水，在牆頭上吱軋吱軋的推車，使人在想像中，浮現出極為有趣的畫面。

　　後來，我無意中發現，唐奶奶輕描淡寫講出的狐仙故事，和熟讀經書的韓老爹、伯公他們講的狐，在層次上大有不同，尤其是伯公，他博覽群書，漢以後志異小說筆記，流覽甚多，他特別推崇紀文達公，認為他的筆記五種，就神怪幽冥的事例，冥思透察，發為哲語，義切勸懲，實在是歷代稗官小說所沒能創辟的新境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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