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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§十三

  在那個時代裡,我彷佛只是一片捲進激流中的草葉,隨著巨浪翻滾,火在這裡那裡延燒著,每次炮聲響後,曠野上便多出許多屍體;如果不是這樣,老鐵也許會成為我的忘年之交,我也許會跟著他,到深山去挖棒錘(東北人稱人蔘為棒錘。)扛著獵銃,去鬥黑熊、打老虎去。但,時代的風就是那麼猛烈的吹著,號音響了,篝火熄了,我和老鐵便像水裡的浮萍,碰那麼一碰就分開了。

  我怎麼會那樣迷戀上狐的世界的?當時真的弄不清楚,我把人家用過的廢紙打翻,釘成粗糙的小本子,聽到有關狐的故事,就簡略的記在上面;有時候,在一些殘圯的屋子裡,找到一兩本破書,便當成寶貝,偶爾讀到一些稗官野史,搜奇述異的故事,就眉飛色舞;久而久之,除了聽故事之外,更逐漸的被書本所吸引了。說來十分可憐,我沒有機會到通都大邑,從來沒進過圖書館,在戰火彌天的時刻,能撿到一點斷簡殘篇,已經不容易了。成長期中,我只能算是一個狐迷而已。

  那年的冬季,日軍發動清鄉,我和一個年紀相若的難友一起向西逃難。我們在槍炮聲的追逐下,沿著灌木叢和已經崩頹的交通壕奔跑著,那些壕塹像一張密結的蛛網,我們也不管外面的情況,只知道朝槍炮聲的反方向奔跑,這樣跑到黃昏時分,我們才發現,曾和我們一起逃難的人,都不知道在什麼時刻奔散了。滿天的烏雲密佈著,天,說黑就黑下來了。側耳聽聽,槍炮聲稀落啦!似乎轉到另一個方向,判斷日軍追蹤另外的目標,我們業已脫困了。

  人是很奇怪的,當沒命奔跑的時刻,心裡只有一個「逃」字,哪裡傷著了,哪裡痛著了,全都不覺得;一旦脫出了危險的困境,所有的感覺,一下子就都醒了過來,我們又累、又餓,渾身酸痛。天,看著看著落黑了,壕外的風勢很猛,天氣又冷得緊,我們若是巴不著村子,坐在外面過夜,准會活活的凍死。

  「我們該怎麼辦?」我打著牙戰對我的難友說:「趁天色還沒黑定,我們要爬出壕溝,找個地方歇著啊!」

  「外頭風刮得猛,」我的難友說:「要是在附近找不到村子,我們就慘透啦!」

  「無論如何,待在這兒總不是辦法。」我抬頭望望天色:「瞧光景,會有雨雪,我們待在露天,會給凍死。等到天黑之後,哪兒去找村子,快走罷。」

  經不住我連拖帶拽,把對方拖起來,找個出口爬出去,風勢猛得使人直不起腰來。我們瞇眼朝遠處望去,眼前是一片低窪的荒野,到處是枯黃的茅草,落了葉的野林子,野林的那邊,是一條彎曲的河流,河面還沒有冰封。

  「糟透了,」我的難友說:「這兒荒得緊,根本見不著人家。」

  「不要緊,」我安慰他說:「我們沿著河岸朝南走,總會遇上野路的。有路,就會有渡口,有渡口必定會有人家。」

  我們好不容易捱到河邊,轉彎朝南走,天已經黑定了。那真是月黑頭,伸手不見五指那種黑法,天上濃雲密佈,無月無星,我們根本看不見河光和樹影,只聽見林間高一陣低一陣的風吼,我和難友兩個人不敢再走,只能伏身貼地朝前爬行著,他發聲抱怨我,說是:早知這樣,真還不如留在避風的壕溝裡,好歹過上一夜;如果再不巴著村子,我們連個避風的地方也找不到了。對於他的抱怨,我一時十分窘急,再也找不出話來好說,但我們爬行一陣子之後,我忽然叫說:

  「你瞧,那不是燈火亮嚒?」

  沒錯,那是微弱的燈火亮,像一粒明滅不定的星顆子,隔著落了葉的林木,在遠遠的地方,朝我們眨著眼,有了這盞燈火,我可有話說了:

  「你呀,只知道抱怨,我們要是躲在壕裡,能避得了風,卻避不了雨雪,我要不硬拖你出來,准會凍死,寒天的長夜,難熬得很吶,我們巴上村子,借宿一夜,有個屋頂才會活命啊!」

  「算你對,我們不要再講了。」他說。

  實在說,我們奔跑了老半天,都已經筋疲力盡了。但這點遠遠的燈火亮,把人身上僅有的力氣全鼓蕩出來,我們盡力朝那邊爬將過去。那盞燈火,看上去很遠,其實並不真的很遠,我們爬行了一頓飯的工夫,隔著一片橫向的林子,我們已能隱約的看出,那是一戶孤獨的人家,正在一條野路的北邊,西面臨河,正是一處小小的渡口。

  我們走過去,轉到那家的門前,輕輕的敲門。過了一會兒,門裡傳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:

  「是誰呀?」

  「對不起,老大娘,」我說:「我們是逃難的,天黑摸迷路了,想求你借宿來的。」

  燈光在門縫間移動,過個一陣,老婦人把門拉開一條縫,探出半邊臉孔,把燈舉得高高的,用怪異的神情打量著我們;幸好門口是背著風,要不然,她手裡的小油盞早就被吹熄了。也許她見我們兩個都還沒成年,便打開門,放我們進屋說:

  「天冷成這樣,就要落雪了。你們兩個若不巴上村子,在外頭准會凍壞的,都是鬼子兵造的孽啊!」

  「就是嘛,」我的難友說:「我們業已跑了一整天,沒吃一口飯,連水全沒有喝哩!」

  老婦人轉身關起門,把小油盞放回桌上,對我那難友說的話,彷佛根本沒聽著,她做出個手勢,要我們在長凳上坐下來,仍然拿眼盯著我們,我這才看出,這個微佝著腰的老婦人,臉長得很怪氣,皺紋密得像核桃,滿布著淡黑的壽斑,她的牙齒幾乎掉光了,兩鰓削凹下去,變成兩個黑洞,下巴尖尖的,頸肉虛懸著,她的兩眼糊糊的,望人顯得十分吃力,她的鼻翼不停的張闔著,彷佛一直都在聞嗅什麼。她有一股狐味,我心裡犯著嘀咕。

  她轉身去灶屋,取了一迭半溫的粗面餅,舀了兩碗熱湯,放在桌上說:

  「將就吃點兒,你們該餓壞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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