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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「哼!」周還是氣鼓鼓的。「我會等的,明晚二更天,狐狸若是不現身,等我病好了,我會去砸掉老巫婆的香火堂子,把四面野地上的狐廟,全給點火燒掉,大不了,得罪史家槍樓的住戶,朝後我腳不沾這塊地面!」

  「它要是現身,你又怎麼說!?」潘說。

  「那,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?」周認真說:「我會照它的話,扛槍打鬼子去。我想,我年紀雖小,槍也快扛得動了。」

  「你要是決定扛槍,我跟你一道去。」潘也很豪氣的說:「要真是這樣,這個狐大仙劉蒼多,豈不是抗日的老前輩,鼓勵咱們從軍報國嗎?」

  大夥兒說得好像很輕鬆,我心裡卻有些惴惴的,我們吹熄了燭火,躺在秫秸鋪成的鋪上,繞著狐仙這個題目,亂談一陣。等史老漢推車回來,我們都還沒睡。

  第二天天一落黑,我們更緊張得要命,幾乎是伸著腦袋在計算時辰,是好是歹,一會兒之後就會見真章啦!周在嘴頭上還是耍硬,一直嘀咕說狐狸不會現身的。潘卻有些猶豫不定。我曾有過好些經驗,預感到事情不那麼簡單,我們住的東屋有一扇窗子,窗框是用彎瓦嵌成的,從圓圓的窗孔斜著朝上看,正好望得見槍樓的樓頂。

  那夜,天上有些浮雲在飄動,上弦月欲滿沒滿,早就出山了。月光兜著流雲,光景明黯不定,天黑後不久,史老漢斜背著大槍過來了,歪身在東屋一端的草鋪上,閉著眼吸他的旱煙。

  「過了今夜晚,你們兩個小子就明白了。」他說:「小周,算你走運,狐大仙竟然輕易的放過你,讓我松了一口氣,我總算沒有白忙乎。」

  「你不等著看狐大仙現身嗎?」我說。

  「我又不是沒見過,」他的聲音悶悶的,打了個倦意的呵欠,「他們寄住在我家,日日夜夜,我見的可多了。說給這兩個楞小子聽,他們根本不相信,好在今夜他們會親眼瞧著,我要先睡了。」

  他磕掉煙鍋裡的煙灰,伸伸懶腰,把大槍順到床鋪裡面,滑倒身子,真的睡了。不一會兒工夫,他的鼻息漸響,變成輕微的沉鼾。無論如何,多了個史老漢在屋裡,儘管他已睡著了,卻也有些壯膽作用。我們三個,就坐在那扇窗子前面,幾乎是目不轉瞬的盯著槍樓的樓頂,同時也豎起耳朵,諦聽著四下裡一絲一毫的動靜。

  狗在遠處吠叫著。風拂動院角苦楝樹的葉子。月亮高高的掛在天上,槍樓朝東朝南的兩面,都浴在一陣明一陣黯的月色之中。這幢槍樓,蓋起來許多年了,尖頂上端,放著一支壓頂的老石臼,臼洞裡種植著一簇萬年青,斜面的瓦櫳上,也生了許多參差不齊的瓦松。(注:一種野生的多肉植物,形如尖塔,又稱:寶塔松。)微風掠過,瓦松的尖梢有些輕輕的搖曳,我們屏息等待著。

  「快到二更了罷?」我附著潘的耳朵,悄聲說。

  「嗯,快了。」潘說。

  「一點動靜全沒有。」周說:「過了二更,它再不現形,我就去睡。」

  「噓……」潘打了個手勢,彷佛看見了什麼。

  我們只覺得眼前的月亮,忽然波蕩了一下,那只黑狐已經坐在近頂的瓦面上。它的樣子彷佛是一條大黑狗,但尾巴蓬蓬的,拖在它身側的瓦溝裡,它的臉正面對著東屋,尖喙朝上揚,沖著月亮,它兩隻眼閃出一種鬼火似的碧光。

  「就是它!」潘說:「那個什麼劉蒼多的。」

  「這回你該相信了罷?」我扯扯周的衣角。

  「它只是一隻黑狐,並不是什麼狐大仙。」周說:「看樣子,並沒有什麼靈異嘛。」

  「你們瞧!」潘的聲音又壓低下來,用手指著。

  坐在槍樓頂上的黑狐,忽地朝月亮噓起氣來,天空的流雲彷佛受了一種無形的鼓蕩,急速的飛翻,遍地都是走馬燈一般的黑影子。它倏地又開始吸氣,天上的流雲跟著一絲一綹的流下來,繞著槍樓頂飛翻,四面雲氣合湧,彷佛是生了大霧,只有黑狐端坐的那片瓦脊,仍然有清朗的月光,它顯然只是對月吐納,形成嬉雲的遊戲。逐漸的,它吐出來的氣,變成一管淡綠色的雲柱,使月色沉暗,變成深暝幽玄的光景,我們彷佛被裝在一個深綠色的玻璃瓶裡。朝外看,什麼東西都是綠綠的,那股魔異的氣味,不單緊緊地逼著人,更有一星寒意,從心裡朝外擴散,使人咬牙噤聲,顫顫的不能發出任何言語。

  突然間,我們聽到一聲的怪笑,清朗的月光使人眼睛一亮,我們都像夢醒似的,舉眼巡視,院子空空靜靜,槍樓頂子浴在月光中,空蕩蕩的,什麼也沒有了。零星的狗吠聲,仍在遠處,微風拂過來,苦楝樹的葉子低低地歎噫著。

  「這你總該相信了罷?」我說。

  周愣愣的捧著腮,彷佛沒聽到似的,過了好一陣,他才決定什麼,緩緩的說:

  「真的,我沒有別的話好講,我要去扛槍打鬼子啦!小潘,你還會跟我一道嗎?」

  「當然,」潘說:「我們快長大了,說過的話,一定算數的。」

  這一次親眼見到狐,更見到它所施的道法,使我對狐的世界更為傾慕了。周和潘兩個,是在那個月的月底走的,我的年紀不夠,還留在史家槍樓,只是沒有見過狐仙的蹤跡,我所能得到的,只有史老漢講給我聽的,一個又一個關於狐仙的故事。

  真實說來,狐族和人類共處了數千年,恩恩怨怨的一本賬,誰也算不清楚,有些是妖狐和孽狐祟人和害人的,有些是凶人惡漢坑狐和殺狐的,而正道的狐和善良的人,相處融洽,相互感恩懷德的故事,卻也不在少數。

  「拿人和狐大仙比起來,人可要比狐惡得多。」史老漢歎著氣說:「你聽說過狐仙殘殺同類,一殺就成千累萬的嚒?有時候,狐不惹人,人卻專意要找到狐穴,火燒、銃打、布罟獵殺,但狐仙怎麼樣?它們只是開開那些人的小玩笑,讓他們吃點苦頭罷了!」

  史老漢那種鄉巴佬,並不是說故事的高手,他的短煙杆不離手,每說三兩句,就心不在焉似的,忙著叭煙,你得揚起下巴等著他下面的話,一個故事沒聽完,後頸就酸痛得斷掉一樣,好在這種日子過不多久,我就離開史家槍樓,轉到別的地方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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