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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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看並不多。」謝老先生說:「不錯,狐在修道這方面,確實比人虔誠,但它們所修的,仍然是自私的小道,和儒家的最高理想,還差池一大截;如果說,人性有許多弱點,那麼,狐性的弱點更多,它們狡黠、自私,耍弄小聰明的劣根性,比人更多,這種根性,經常在現實中表露無遺。我們有句俗語說:『瞧罷,狐狸尾巴又露出來了!』這不正是嘲弄狐再靈異,仍脫不出長尾動物的小格局嗎?」 「對不起,先父對狐的靈異性,是認真確認的。」我說:「狐的豁達,該是不假罷?」 「依你所說,令尊對狐的研究,是夠深夠細了。」謝老先生說:「但它們對人的瞭解,仍嫌不足,人的苦楚,並非狐所盡知的。」 「先請您說說您的看法罷。」我說。 「狐性和人性,其實是一樣的,」謝老先生說:「從魏晉以來,人所記載的狐的故事,超過萬則;有些狐是死於酒的,有些狐是死於色的,有些狐是死於鬥氣的,這和人類的死因,大都相同;若說狐比人高明,我可不敢苟同,它們的生活比人單純,那倒是事實。不過,按照一般的情況,人類是世上最高等的動物,生活條件、生活需求,一定會演化到很複雜的地步,像原理原則的探究,章制條規的建立,科技的發展和創造,全是狐的世界裡沒有的,狐只懂得幻術、媚術、一些通靈的道法,再從人的世界裡,偷學一些儒家學術的皮毛,它們拿人類生活複雜來嘲笑人,並沒有道理,兩者的立足點,原就不一樣啊!」 謝老先生的論點,很使我折服。他相信狐的存在,但並不放棄人本的精神,直認狐是遜於人類的一族;但他也認為,狐確實有許多可愛的地方,比如小小的惡作劇,嬉弄罵它們的人;比如裝神弄鬼,測試自誇膽大的人;比如敲富人的竹杠,弄些錢糧賙濟貧戶,它們都能做得不溫不火,他並且舉了若干小故事,證明他的看法。 「我小時候,家宅古舊,空屋很多,後屋有座槍樓裡,就住著狐仙。我們莊裡請有護莊的莊丁,其中領隊的老周,我們都管他叫周叔的,平時我們孩子一進後院,他就低低的警告我們:『不要進屋,不要爬上槍樓,說話也要小心點兒,得罪那玩意兒,可不是好玩的。』——他從來不說『狐』字,總是用那玩意代替。 「他那種誠惶誠恐的樣子,逗得人忍不住要發笑,卻又不太敢笑出聲來,只有用手捂住嘴,變成一窩掩口葫蘆。……那年我已經十三歲,開始玩短槍了;年輕膽大,根本不怕什麼狐仙。我當時就對周叔說:『甭想拿話亂嚇人,爬了樓又會怎麼樣!?』他笑著望望我說:『你敢爬爬試試嗎?』 「他說這話,仍然帶著嚇唬的意味,彷佛料定我是不敢爬槍樓啦!誰知我身子一滑,像老鼠般的閃過他,就朝黯黑的槍樓裡跑去;當時槍樓裡面的樓梯,非常原始簡陋,它是圓形木段結紮而成,角度非常陡峭,真的要手腳並用——純爬。 「我拚命朝上爬,周叔慌了,跟著我邊爬邊叫,要我趕快下來。攫住這難得的機會,我哪肯聽他?我用最快的速度,拚命朝上爬,爬到第四層,眼看就要爬到槍樓的頂層了,卻有人一把抓住我的腳脖子,不讓我再上去。我以為是周叔,就用腳蹭他,一邊恐嚇說:『快放手,不然我就拔槍打碎你的腦袋啦!』這時候,另有一隻手摸著我的腰,發現我根本沒有帶槍,立即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,那一巴掌打得可真重,屁股火辣辣的痛。這時,我聽到周叔的聲音,喘吁吁的在第二層樓響起,他說:『快下來,你在嚷些什麼呀?』……我簡直嚇暈了,直覺感覺到不妙,——打我屁股的,不是周叔呀!」 「那是孤仙。」我說。 「當然。」謝老先生說:「除此之外,沒有旁人。」 我記得,我對謝老先生提到我童年期的遭遇,像用手摳出自己的眼珠、五隻跳躍的貓咪、穿紫衣打辮子的女孩,他都點著頭說: 「我相信你沒有打誑,那都是真的,就像我爬槍樓,遇上一隻手抓住我腳脖子,又打我屁股一樣。不過,狐的惡作劇很有分寸,他們從不過分為難未成年的小孩子,他們全不像有些窮兇惡極的人,連婦孺都加以坑殺,一個也不肯放過的。有些土匪,對付反抗他們的莊寨,常用『血洗』二字,以『人不留頭,馬不留面』來做威嚇,連三尺童男,兩尺童女都要趕盡殺絕,哪還有半分人道呢!?」 「照這麼說,狐是無負於人,倒是人負於狐啦!」我感慨的說:「人和狐比起來,人要兇惡得多了。」 「可以這麼說罷,」謝老先生說:「早在魏晉時代,狐族原是十分慕人的。有些學究狐迷于五經四書,認為人類直接感受聖賢的教化,一定可以包容異類,於是幻化人形,袍服見人,非常熱切的和人談經論道。但有人仍把他們看成妖精,表面上敷衍著,暗中召來獵犬,或是延請術士,把它們抓住剝皮抽筋。依照我的經驗看,如今的狐仙,也不再盲目的相信人類啦!但不管怎麼變法兒,人總是比狐兇狠狡詐得多,狐和人爭,始終是爭不贏的啦!」 我和謝老先生在戰亂中相遇,有了短暫共處的機緣,不久便分手了;但他對狐的見解,精闢深透,留給我非常深刻的記憶。也許年齡逐漸增長,不像父親在世時,我仍然比較幼稚懵懂,以至於父親和他的友輩論狐時,我儘管豎起耳朵坐在一邊傾聽,但仍無法深入理解。有人說,一個人在失去父親之後,比較容易長大;仔細回想,這話很有道理。我失去父親後,遭遇戰亂流離的痛苦,逐漸的,我對於潛藏於志怪之中的各種超現實現象的關心,愈來愈濃郁了。 實在說,在抗戰時期,許多從陷區逃出來的年輕人,每個人多少總有些關於靈異的經歷,即使在浪途中偶然相聚,互談靈異也是常見的事。那年我逃難到史家槍樓,那是一個很荒涼很古老的村落,村子裡家家都供奉狐大仙,人熬荒都快熬到沒飯吃的地步了,但狐仙案上的香火不斷,村裡有個史老漢,鬍子斑白了,裝了一肚皮古怪的故事,尤獨對狐,顯得很有學問的樣子,當我把從父親那兒學得的一些皮毛,抖出來講給他聽的時候,有時他點頭,有時他卻搖頭,接著說出他的道理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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