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


  §一

  事情的起源是這樣的。

  有關狐仙的種種傳說,早在我童年歲月裡,就已經在我心上播種萌芽了;家人在古老的宅子裡,夜晚如豆的燈光下面,講述眾多有關狐仙的事蹟時,總先四處窺瞥,然後,小心翼翼的卡起一隻碗來,據說那是蓋住狐仙的耳朵,讓它們聽不見人們背後對它們的議論,且別說聽那些神奇怪異的故事了,單從家人臉上的驚怖神情,就已經使人汗毛直豎,覺得周圍寒氣森森,彷佛即將有怪事發生啦!不過,你也不用駭怕,做孩子的直接預感,並沒有那麼百靈百驗,要不然,我也不會年過半百,還安穩的坐在這兒,對你講那一籮筐的怪異舊事啦!

  家父在當地的集鎮上,比較算是見多識廣的鄉紳人物,早歲帶過北洋馬隊,後來轉業從商,到過南方北地許多大碼頭,中年棄商,耕讀自娛,過了半生多采多姿的日子,據他說,十七歲那年,他宿在族中叔祖家的南樓,那是他初次遇著狐狸。秋涼的夜晚,他獨宿南樓,外面是大片荒蕪的大園子,古木陰森,蒿草沒徑,傳說那兒曾鬧過狐祟,那時他年輕氣盛,腰裡還插有一柄德造七道渠的手槍,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,趁著三分酒意,獨宿南樓,原就帶有幾分向狐狸挑戰的意味。

  「我也算是個聊齋迷,慣把蒲留仙頂在頭上的。」父親用低沉的聲音回憶說:「但我總覺得書本上傳講的不算數,除非讓我親眼看見狐仙。叔祖敬齋公他老人家勸我啦,要我不要仗血氣之勇,去開罪狐仙,他保證狐仙傳說,決非空穴來風,力證蒲松齡並非是個說謊的人。『蒲留仙寫聊齋,不是煮字療饑啊,』敬齋公說:『南樓原是我藏書臥讀的地方,若不是鬧狐,我會讓它荒落成這樣嗎?』

  「我的性子夠執拗,無論他怎麼說,我仍然堅持著,要獨自留在那裡。天黑之後,我燒了一壺好茶,點燃了一枝蠟燭,倚在枕上看書。

  「窗外有月光,夜風捲動一些幹葉子,秋蟲密密繁繁的叫著,此外並沒有什麼動靜;看書看到三更天,我有些困了,就吹熄蠟燭,躺下身睡了。一片月光落在窗臺上,把磚砌的窗櫺的影子,清楚的篩落在書桌上,慢慢的在眼裡模糊起來。

  「似醒非醒,似睡非睡的光景,我聽到許多奇怪的聲音啦!一會兒是狂烈的風吹著簷和樹,呼嗚呼嗚的,無數的砂粒子一直撲打著窗櫺。一會兒是屋裡的桌椅碰撞聲,花瓶落地摔碎聲,彷佛連身下的床鋪也搖動起來……鬼東西,它終於來了!我機警的把右手捺在七道渠手槍的槍柄上,把兩眼睜開,從黑裡望出去,乖隆冬,它,一隻大黑狐,大模大樣的端坐在靠窗的書桌上,月光照著它的脊背,毛茸茸的影子十分清楚。

  「它的臉正沖著我,兩隻灼亮的綠眼盯著我看。它用嘴巴噓噓的吹著口哨,我這才發現,窗外根本沒起風,屋子裡的傢俱也沒移動,一切怪聲音,都是它的口技。我瞇起眼假裝睡著了,心想:有什麼花樣你儘管玩罷,倒看你能玩出什麼來,弄火了我,認准你的腦袋賞你一槍,你這台戲就唱完了!

  「那只黑狐不知是否知道我的想法,它還在表演它特殊的口技,吱呀,門開了,吱呀,門又關了,踏踏的腳步聲繞著床徘徊,彷佛真有人走進來的樣子,就差一點沒掀開我半蒙著頭的被子。嘩嘩嘩,書櫥的書瀉落下來,被微風播弄著。茶杯竟然在桌上咯咯的抖動起來。

  「我想開始掏出手槍,但半邊身彷佛完全麻痹,不聽使喚了,明知手仍捺在槍柄上,也感覺得到槍柄堅硬的紋路,但全身不能動,手更不能動,好像被那只黑狐用什麼樣妖異的魔法噤住一樣。一向膽大的我,也惶急恐懼起來,我像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捆住全身,根本失掉抵抗,看樣子,只有任憑擺佈的份兒了。

  「來了來了!它無聲無息的跳過來,蹲在我枕頭旁邊,朝我噓氣,那種冷颼颼的風,逼得我無法呼吸,它把長尾巴掉過來,撣著我的鼻子,我發覺它是在有恃無恐的嬉弄我,我氣得牙癢,卻無可奈何,後來也不知怎麼地,居然就睡著了,一覺醒來,紅日滿窗,室內一切東西都沒曾移動過,回想昨夜的情形,恍惚是一場噩夢。我對叔祖敬齋公提過當時遇到的情事,他老人家居然也說我是在作夢,只有我心裡明白,那根本不是夢,每一點細節,都是事實。」

  聽父親在燈下說起這則故事時,他已經年過五十,鬢髮和鬍鬚都有些花白了。南樓遇黑狐,只是他千百個遇狐經歷當中的一個,因為是開頭的一個,我記得非常清楚。在我童年的夜晚,經常聽到父親講這類的故事,有時候,他讓廚子替他準備幾碟精緻的小菜,溫上一小壺酒,細品淺酌之餘,打開他的話匣子,有時候,他坐在斑竹椅上,輕搖著摺扇,身邊小幾上備有一杯苦茶,他談上一段,便歇下來,呷口茶潤潤喉嚨。寒夜有客來訪時,就著爐火,父親和來客天南地北的談論著,我就坐在一邊當上了聽眾,他們所談的,不僅是一則一則的故事,中間也間夾著許多品評和議論。

  鎮上很多士紳,都知道父親對狐狸很有研究,其實,他不僅是研究狐,對人世間各類靈異事物、神秘事物,他都有極大的興趣,偶爾,他會對少數知己好友表示,假如日後得閒的話,他打算專寫一部研究狐狸的書,題名為「狐學」呢。

  「您何止能寫狐學,簡直能寫大部頭的『靈異大全』啦!」來客掀髯大笑起來。

  依照母親的說法,父親半生的經歷,可說是千奇百怪、洋洋大觀,早年他去山東收購煙葉,經常一留好幾個月,在日照縣的山區裡,他親眼見到一個農婦,牽了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蟲,替它套上軛架,那老虎就乖乖的耕田,問那農婦,笑說自小就在家裡把它養大的。他在另一個縣裡等待辦貨,曾經租過妻,據說當時有租妻風俗,經人仲介,言明租期和金額,寫妥約書,兩造畫押,臨時的妻子就會進門,如果期滿不再續的話,得讓原夫把她帶走。

  「你爹租過一個叫萬三兒的,回來後,還經常誇她能幹,說是有機會再去,還要租她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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