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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「『怎麼會正穿黃白衫子的姑娘呢?!』開貨卡的那位朋友說:『我親眼看見的,明明是一條黃狗和一條白狗,也許是你遠遠的看不清楚罷了?』

  「『我們決沒有看錯。』另一個說:『我們兩個,四隻眼睛,看了半夜,哪有看錯的道理?!』……」

  車子經過隧道,胖胖的司機聚精會神的注意開車,不再繼續說下去了,事實上,那故事說到這裡,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。年老的雕塑家打了一個呵欠,心裡略略有些嫌司機的話太多,便借著這個呵欠,表示出他的疲倦來。果然,胖胖的司機聽見這一聲呵欠後,就沒再有再講另一個故事。

  車輛輾著水,嘶嘶馳著,年老的雕塑家利用這段沉寂,微微闔了一陣眼,適間所聽的那幾個荒誕的故事,早已像煙似的飄散了。古人說得好: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聽古老的傳言,從傳言裡看古老的年代一般人,看他們的精神意識,倒是無可厚非的事。而現代的這些傳言,按理說是不該有的,偏偏仍存在著,由此可見社會上迷信的根蒂太深,一時沒能拔除乾淨,這倒是一個值得思考的課題。他想著,想著,車子業已停在極樂殯儀館的門口了。

  「好了!」年老的雕塑家說:「多少錢?」

  胖胖的司機一面打開燈,一面看表說:

  「六十八塊,先生。」

  他回頭想伸手取錢,誰知抬眼一看,一張原是笑著的臉,立刻就僵硬了,那笑容逐漸凍結,顯出另一種由恐懼而興的,奇異的扭歪,也不知為什麼,他的兩眼越睜越大,眼珠幾乎凸了出來,彷佛看見了鬼物一般。

  「你……你?!……你……」他舌尖僵硬,只能重複著這一個字,突然間,他推開車門,沿著人行道飛奔而去。

  「這個胖司機,真有點兒神經!」年老的雕塑家困惑的搖頭,喃喃自語著:「剛剛還有說有笑的講那些鬼故事,怎麼忽然發狂了。」

  他坐在車上等了好一會,仍沒見那司機回來收取車錢,他沒辦法,只有把六十八塊錢放在前座上,自己下車。下車時才想到,自己出門穿的是普通短袖港衫,因為途中覺得有些冷,臨時把方純老的這套長袍馬褂穿上,也許自己加衣服時,胖司機沒有注意到,等到車子停下來,他一抬頭,看見自己這副模樣,真的嚇著了。

  管他呢。好在六十八塊錢車資,業已丟在他的座位上了,先到純老那兒去再說罷!

  ***

  年老的雕塑家走後不久,那個胖胖的司機回來了,他身後跟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巡邏員警。

  「你這個人也真夠怪氣!」那員警說:「街燈亮亮的,兩邊都有行人過路,哪兒會有什麼鬼?瞧你嚇得氣極敗壞的樣子,哪還像個大男人?」

  「我說,先生,你只當做好事,陪我去看一趟吧,」胖胖的司機帶著央懇的意味說:「我是在郊區一條小巷的巷口被他招呼住的,一個穿港衫的老年人,我問他到哪兒去?他說要到極樂殯儀館,我問他回不回去?他說不回去了!……一路上,他逗我講鬼,天知道,他自己就是個鬼呀!」

  「聽你瞎說,你怎麼知道他是鬼?!」員警說。

  「老天爺!……他把長袍馬褂都穿得整整齊齊的,我敢說,那都是六七十年前的舊衣裳,你想想,一個穿港衫的人,忽然變成那種樣子,你說怕不怕人?」

  「好吧。」員警無可奈何的苦笑說:「你既有困難,我不能不陪你去找你的車子。抓鬼這檔子事,可不是我的差事,而且,無論你怎麼講,我也不會相信的。」

  「信不信由你,」胖胖的司機說:「我只麻煩你陪我到我停車的地方,讓我開走我的車就成了。這趟生意白做不要緊,我還能撈幾筆旁的生意,——若沒人陪我,我真不敢去開自己的車子了。」

  兩個人冒著雨走到那輛計程車那兒,車裡的燈還開著,人卻不見了,司機拉開車門,發現六十八塊放在他的座位上,不禁困惑的搖頭說:

  「真是見鬼了,鬼坐車還照樣付錢,你聽說過沒有?真的,剛剛他還坐在這兒,轉眼就不見了,不是鬼是什麼?!」

  「嘿嘿,」員警笑說:「這我可是頭一回聽說過,也既付了錢,看來更沒有我的事了,你開你的車走吧!」

  「你不要笑我,真的。」胖胖的司機坐上車,仍然存著餘悸說:「我並不是一個沒膽量的人,平常有人跟我講鬼故事,我一樣不相信,有時陪客人聊天,講著好玩,這一回,是有親眼所見,不由我不信啊!」

  ***

  胖胖的司機在風雨裡把車開走了。年老的雕塑家卻安坐在方純老的客廳裡,談起剛才所遇見的事情。

  「我覺得有些冷,才把長袍馬褂給穿上的,那胖司機當時沒有回頭,我猜想他後來回頭,看見我這副模樣,准是嚇昏了,才拉開車門跑掉了,——他一定把我看成自己殯儀館的鬼魂了,其實,這全是一種巧合。」

  「人說:疑心生暗鬼,這話是不錯的。」方純老說:「佛家也有話,說是幻由心生,諸如此類的巧合,也就變成許多古怪傳言的根源了。」

  「是啊,」年老的雕塑家感慨的說:「由此可知,那許多聽著風就是雨的人,是多麼可憐。就拿今夜這回事來講吧,假如我不出面說明原委的話,過不了幾天,各處都會轟傳一個胖司機,雨夜開車遇上鬼的故事,而且會說這事絕對真確,因為這是胖司機親眼看見的。」

  「嘿嘿,」方純老笑出聲音來說:「足見親眼看見的事,有許多也不是事實,人光有兩眼而沒有頭腦,往往會形成自己欺騙了自己,他儘管受了騙,還以為他所看見的絕對沒錯,那可就真的悲哀了。」

  窗外的風雨聲交織著,這兩個老友弄了幾碟精緻的小菜,一瓶色醇味香的大麯酒,消消停停的對酌起來。由於酒力的激發,方純老提出他對於怪異傳聞的新觀念來,他說:

  「到了科學時代,一般有知識的人,對於怪力亂神之類的傳言,總採取不屑一顧的態度,這並不是積極的態度。我們若真想消除一般民眾的迷信意識,就應該研究這些荒誕無稽的傳言,找出它的根源,摸清它的來歷,加以分析解剖;要不然,新的傳聞越來越多,仍然會有人沉溺進去,信以為真的。」

  「可不是?!」年老的雕塑家說:「我剛剛遇到的事,就是最好的例子;那個胖胖的司機若以親眼所見為由,到處喧騰他遇見鬼,還怕有人不信嗎?」

  「一般說來,只有在民智未開的國度裡,才常有一窩蜂的現象,」方純老說:「人若肯多用點腦筋,就不會那樣盲目了。睜著眼的胖司機都會把活人當作鬼,何況閉上眼聽傳言的,一股腦兒跟著亂嚷嚷呢!」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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