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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§一

  五河原這個聽來很怪氣的地名,是有著它的由來的;這塊肥沃的平野,柔潤的青沙,全是由五條野性的河流沖匯堆積而成的。正因為它處在五條河匯合口,地勢重要,水旱交通方便,這塊平野便逐漸變成人煙繁盛的一個集鎮,集鎮仍然叫做五河原。它朝向五條河,沿河都有市街和供泊的碼頭,順著河岸,也都有旱路扇形伸展,通向各地,它是這附近貨物集散的地方,也是各種人物麕聚雜處的地方。農民,商客,馱販和負販,江湖藝人,幫會人物,碼頭工夫,運紅丸售黑貨的,混混和地痞,黑頭訟棍,醫蔔星相者流,賭徒和酒鬼,老鴇和暗娼,甚至於文武乞丐,【五鄉俗,謂唱唱叫喊的乞丐為文乞,劃刀子、耍蛇、坐討不去的為武乞。】各形各色的人物,無一不有。

  正因這集鎮又繁盛又複雜,黑道上出名的盜魁匪目,也經常在這兒混跡,敘交情拉幫結股的有之,聚會分贓者有之,尋仇報復者有之,調處糾紛者有之,黑裡白裡的這本賬,幾乎全部記在五河原的老鎮長葛威的心裡。

  任何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,能在五河原幹完一任鎮長不丟腦袋,那就算他走了鴻運啦。葛威之前,一任鎮長高飛鵬,腦袋被人裝在蒲包裡拎走了,沒頭的屍首入殮不好看,不得已,雕了個木腦袋湊合上。另一任鎮長郝四舉,在盤查賭場時,後腦被人用小蛤螞手槍打了一槍,兩個槍眼都不太大,但腦袋這玩意兒就是不能透風,一透風就涼了它個丈人了。葛威之前的那任鎮長是桑二爺,他是個肥胖和善的老好人,上任才半年就辭職不幹了,他公開對人訴苦說:

  「五河原的鎮長,真不是人幹的差事,你就圓得能打滾,也不能哪方面都顧得到;你要是處處都按縣衙門的交代辦事,那好,你掉腦袋他們不管,一紙文書再換一個就成了。你要處處縮頭怕事,地方出了命案也不敢緝凶,那要這個鎮長幹什麼?!我自認無能,決意不幹了,你們另請高明罷!」

  鎮上的士紳們推來推去,誰都不願接任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,最後,才不得不一致央請五河原德高望重的幫首葛威出來理事。

  葛威原就是場面上的重要人物,對五河原這集鎮上的種種情形,當然是瞭若指掌。在他決意出任時,便先在五河原的杏花樓酒館設了廿桌酒席,把各方面的人物都請到了,在席前舉杯敬酒,發話說:

  「諸位爺們都在這兒,人在世上活著,無非是活在情、理、法三個字當中,五河原既是人的世界,再怎樣複雜混亂,總脫不出這三個字的範圍。我葛威承大夥兒抬愛,縣裡的信託,出來掛名管事,也要把這三個字頂在頭上。我這把老骨頭,打接任起,就決意砸上去了,我只要不存私心,為五河原地方上好,辦事決不怕得罪人,這話我不能不說在前頭,還望諸位爺們多多指教。」

  正因為葛威為人很方正,辦事又很寬和,能情理法兼顧,鎮上各方面都很信服他。連在座的盜魁楊子高、黑霸天、費嘯猴、百里張,都笑著點頭,說了許多奉承的言語,並且表示他們雖幹的是沒本勾當,但決不在五河原鬧事,替葛威添麻煩。

  「諸位能瞧得起姓葛的,我是感激不盡!」葛威拱手揖謝說:「當然,我也決不會無緣無故的冒犯諸位,我只求五河原有個像樣的檯面,使大家有得混就夠了。外面天下大得很,水清水混,我一個小小的鎮長管不那許多,我只求這點地面上平安。」

  葛威雖然出任時很順利,很得人望,沒聽有誰說他的閒話,但他明白,鎮長總是個執法管事的人,手上若沒有足夠的實力,臨到必要的時候鎮壓不住人,那可不成,因此,他一上任就著手擴充鄉隊的實力。

  五河原的鄉隊,在上一任鎮長桑二爺的手上,真是單薄的可憐,他們一共只有三匹老馬,一匹走騾,七八支土造後膛槍,和一些火銃刀矛,比起任何一股土匪都相形見絀。而且鄉丁大都是募來的老弱,靠補個名字混飯吃,有些連閉著眼放槍的膽量都沒有,甭說要他們擒凶捕盜,冒險辦案子了。

  葛威一上任,就去拜會鎮上的拳師蕭金蕭老爹,延聘蕭金的大徒弟馬萬里出來擔任鄉隊長,把原先只會喝酒吹牛的鄉隊長花皮老薛替換掉。馬萬里不是本地人,辦案子會秉公行事,較少受到人情的困擾,同時,他的拳腳身手,膽識和豪氣,都被公認是一等一的。葛威把請他出來,答允全力支持他擴充鄉隊,使五河原具有一支執法的武力,好在必要時使用。

  鄉隊在馬萬里的手上,確實面貌一新,他新買了九匹快馬,編成一個馬班,使他在奉命追緝逃犯時,行動快速。他添購了五支馬槍,七支廠造洋槍,兩支匣槍,挑選當地年輕精壯的漢子入隊,這樣,他的鄉隊總算比早時強了好幾倍。

  葛威鎮長幹了四年多,五河原這個集鎮上,小糾紛也有過,大案子卻沒有再鬧過,因此,他也就沒有用過鄉隊。他出門時,一向不帶槍,不帶馬弁,到哪兒都是穿戴整齊,搖著他那根白藤手杖,文的武的事端,他都憑一個人去解決。馬萬里的鄉隊,只是守守更,巡巡邏,在容易出事的地方勤查勤察,維持地方安寧而已。

  在這四年多的日子裡,葛威鎮長處斷的案子,有好些是使鎮民嘖嘖稱道,久久難忘的。西後街有個蠻橫的地痞牛四,生就一雙爛紅眼,人都管他叫紅眼牛四爺,他在碼頭上混地盤,不扛包,照領扛包費供他喝酒,他開糧行,差他手下人四出揪住賣糧的農戶,軟硬兼施,低價迫人賣糧給他。若是有人看不慣,他就勒起缽盒般的拳頭,揍得人鼻青眼腫,也有人好意勸他說:

  「牛老四,如今葛鎮長可不比早先的桑二爺,你這樣幹下去,傳進他的耳朵,會辦人的。」

  「嘿,老子又沒犯大法,這點雞毛蒜皮的事,葛威他能管得了?他要是過份認真,他那腦袋難道又比高飛鵬和郝四舉硬在哪兒?……老子不要用槍,就憑這雙拳頭,也能把他的腦瓜打縮到他腹裡去!」

  有一天,牛四真的被街坊告了,葛威鎮長著人把牛四找來,對他說:

  「牛四,聽說你的拳頭大,能把我的腦袋打縮進我肚裡去?你既有這把力氣在身上,幹嘛糾眾占地盤,白吃白喝,又強迫以低價收糧?!打今兒起,我也強迫你幹宗新的賣力氣的差事,咱們這五條河口的碼頭都要整補,缺一個揮榔頭打基樁的人手,你白天替我打樁,下了工,包你一樣有酒喝!」

  牛四那個邪皮,到底是邪不勝正,只敢背地發狠,一見葛威的面,人就矮了三寸,葛威親自找他,並沒辦他,還賞給他一個差事,他只有點頭應是的份兒。打那天起,他一直幹著揮榔頭打樁的差事,他虧的,欠的,都是葛鎮長自掏腰包幫忙補墊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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