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深雪 > 櫻桃街的禮物 | 上頁 下頁
四十四


  「不,」津安搖頭。「我們是天生一對。」就是這樣,像一切戀人,平凡生活中有起有跌,互相扶持恩恩愛愛不離不棄地度過三年光陰。

  就在相識的第三年,辛達維買了兩條銀頸鏈,他一條自己一條,掛在彼此的心上。

  津安看著那條銀鏈,臉上沒有笑容又沒有表示什麼,於是辛達維便輕輕地說:

  「他日賺到錢便買一些貴的。」然而他不知道,津安沒有為那份禮物而感動,並不是因為價值或者禮物本質的問題,而是,整個關係在不知不覺間變了,那份禮物,也就變成礙眼的東西。

  沒有愛的銀頸鏈依然是銀頸鏈,只是掛在心上的時候,那金屬的觸碰感覺特別的冰冷。沒有別的戀人,也不覺得辛達維有什麼地方退步了。辛達維在他眼中依然是美麗的,大家相處也是不變的和諧,可是,他不再為日常的生活而感動。

  辛達維的琴音不再令他驚歎神往;辛達維的背影開始令他想起某個遠房親戚;

  辛達維的微笑再難牽動他的快樂泉源;辛達維的沉默神秘氣質原來亦不是唯一的,上星期他在地鐵內,看到一個法籍少年,披著圍巾的他跟辛達維有著不相伯仲的深沉。

  於是津安忍不住追上去,跟著那個少年走了好幾條街。他發覺,這過程不失愉快。新的物件新的衝刺。

  回家後,他向辛達維提出分手。坐在沙發上的辛達維握住音響的遙遠控制器,木無表情的臉在空氣中凝住,他的木訥教津安心慌了一陣子,見他沒說不也沒贊同,他便娓娓把分開的好處道出,譬如分手後生活圈子會變得更大,分手後大家可以更專注在音樂上的發展,分手後大家可以嘗試獨立的滋味……

  辛達維的表情依然不動半分,就在津安繼續陳述分手理由的時候,背後的音樂突然澎湃起來。津安嚇了一跳,但眼前的他仍舊不言不語。他不要聽任何解釋和理由。分手要什麼理由?正如當初走在一起也沒有理由。驀地,四周靜寂無聲,他把音響關掉了。他站起來,走回房間,端正地坐在床邊,一坐便是三小時。津安在廚房準備晚餐,一心以為事情不難解決,過一會再逗逗他便可以,誰料剛想到這裡,辛達維便沖進來,二話不說就拿起放在一旁的大刀,迅速地伸出左手的無名指,然後揮刀一砍,斬在第一節上。

  津安放下鑊鏟,跑到辛達維跟前,隨手拿來一塊白布替他止血,慌張中聽到辛達維的說話:「左手無名指是戴結婚戒指的手指。」

  血洶湧流下,白布片刻變紅。兩個人當中一人哭了,那是津安;而辛達維,肉身痛苦,心頭反而安寧。

  讓他明白自己多麼的愛他。他已明白了吧,他的痛苦一定不淺。

  然而最終大家還是分開了。津安說不如重新開始,拒絕的是辛達維,他容忍不了別人曾經勃起過的去意。津安很後悔,他決定不要忘掉辛達維,一生一世也要記著曾經有人這樣對待他。那是一節指頭,從人的身體分離,有血有骨有肉有神經線有成千上萬的細胞,那是原本與身體連在一起的一部分。他把指頭浸在防腐劑裡,然後在一個陰天,他把指頭穿在掛在心上的銀頸鏈上。

  辛達維的音樂事業從此完蛋,但他不介意,成就非凡不是他的心願。就在收拾細軟準備回香港的前一天,一個女子輕敲他的家門,她問他是否姓辛名達維,然後她告訴他:「我命中註定跟你結婚生孩子。」

  女子的名字是植芝,她比辛達維大三年,長得高高瘦瘦,氣質清逸。辛達維不討厭她,他甚至很欣賞她那句「命中註定」的說話。既然是命中註定,便張開雙手歡迎她好了。命中註定,事事有安排,免郤不必要的痛苦。

  對啊,津安並不是命中註定的那個,所以他來了又離開。但為什麼不是命中註定的那個郤一直留在心頭,重甸甸地壓在胸口,沒有一天停止想起他。

  生下孩子的女人每天攤開手板,重複又重複地把手上紋理縱橫交錯地看。她要研究愛上孩子爸爸的可能性,可是心靈感受不到之餘,命理亦沒有顯示。於是一天,她收拾行裝,遠去尋找另一個生命的啟示。

  孩子一天天地長大,長得如辛達維的翻版,聰明刁鑽,然而他不喜歡她,從沒想過要去喜歡她。這個長得像自己的小孩,他只覺是個陌生人。

  其實世界對他來說,通通都顯得陌生。時光流逝,但他並沒有長大,十九歲,二十歲,二十一歲,二十二歲。他重複地活在這數年裡,輪回又輪回,再見又再見,就是死而復生,生而複死,不願離開。

  津安可好?他寄過一封信來,說二月會回來香港一趟,辛達維等得好心急,等待二月的來臨。可是二月過去了,三月又走過,四月即將來臨,津安的人影始終沒有出現。

  辛達維很失望,失望得把膠袋蒙在頭上,打算焗死好了,然而因為太辛苦,抓住膠袋的手最後放鬆下來,這次衝動的自殺沒有成事。那一年辛櫻三歲,小小的胖胖的站在爸爸面前,一臉不解地望著那膠袋自半空飄到地上。

  他蹲下來抱著女兒哭了。他說:「我不想愛得這麼深的。」

  辛櫻尖叫。那膠袋沒有嚇怕她,駭人的是爸爸的哭聲和他過緊的擁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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