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深雪 > 玫瑰奴隸王 | 上頁 下頁
三十九


  所向披靡,英俊挺拔,而且,可以控制別人,而不是被人控制。

  「淚包,不要哭了!」 主人用手推了志成的前額一下,志成就全身震盪,他看見主人的形象淡退,然後隱沒,而他全身上下的濃瘡,就在同一刻消失。

  他沒有噤聲,卻一直哭。他知道,他與他以後都會沒完沒了,他會永遠地屈服于那個自稱主人的兇惡之下。

  志成就是這樣長大,避又避不過他;說得準確一點,他與他,是這樣一起長大的。

  他欺侮他,他忍受著他的欺侮。相生相剋,是另一種相依為命。

  在十六歲那年,他縫製出第一件旗袍,那是一件粉橙色的旗袍,印有梅花,有袖,雙捆邊,粉紅色蝴蝶形盤扣,單襟,領子高,長度及膝,小開叉,這是一件精緻的作品。

  然後他發現,造旗袍的專注與盼望,使他暫時脫離他。衣車平穩而連續的聲音,是最有效的安慰劑,撫慰了他年輕卻沒停止受創的心靈。

  在旗袍的溫柔中,那欺壓不存在、無處可站。

  卑鄙的事情,無法在詳和與柔情之中站得穩。

  父親帶他進進出出富有人家的大宅,替那裡的太太小姐造旗袍。他長得正氣,也年輕,量身的工作就由他做,很多時,女人會與他說說笑,贊他長得英俊,又問他有關學業的事,志成總是開朗光明大方地回應,女人都喜歡他。

  富家公子有時候會坐在一旁欣賞妻妾們量身和選擇布料的畫面,因為,看著喜愛的女人被陌生的男人量度尺寸,是好看而性感的事,女人都有那彷佛紅杏出牆的嫵媚之態,特別婀娜嬌嗲。

  公子們風花雪月,以茶點招待志成父子,父子倆客套地吃一些,然後,又把旅行的照片給他們欣賞,那是五十年代,並不是很多人去過歐洲旅行。

  志成父親看得很有興致,志成也看得專心,公子則在旁邊解畫:「這裡是義大利,看,這就是著名的嘆息橋,你們准這輩子都沒看過,很詩意的呀,與中國人所造的橋完全不一樣……」又說,「那是法國人的凱旋門,不錯吧,這個角度,能夠把整個建築物無遺漏地拍攝下來,很考技巧。」

  然後,是西班牙的照片:「噢,看過後有了見識,你們便可以告訴別人,西班牙是什麼一回事。這是巴賽隆納,很有藝術氣息吧!而這座古怪奇突凹凹凸凸的建築物,哈,叫什麼名字……」

  太太走過來看,說:「叫什麼大聖堂吧!」

  志成說:「是聖家堂,十九世紀末期由著名建築師高第建造。」

  大家感到愕然。

  志成指了指照片,又說:「這是其中的一個方向,名為『基督之愛門』,上面有六位元音樂天使。」

  公子與太太不作聲,而志成的父親則有點尷尬。

  志成父親不好意思地說:「小孩子胡亂說話。」

  公子便說:「他又說得很對呀!裁縫仔,有點墨水啊!」

  晚上回家,父子倆相對吃飯,父親說:「志成,我可沒法像富有人家般栽培你。」

  志成微笑,對父親說:「我喜歡造旗袍,你放心,中學畢業之後我會正式幫助你。」

  志成父親似乎放心了:「我們不用懂得那麼多,只懂得一門手藝就好。」

  志成和應了一聲,但他的心願當然不是如此。

  在他十八歲那年,父親中風,不久後便去世。志成非常傷心,還差一年才中學畢業,但已不得不輟學,他要繼承裁縫店了。他懷念父親,常常哭腫眼睛。父親用過的剪刀、尺子、紙樣上的筆跡,都留下了那麼濃厚的氣息。世上,已沒有親人了。

  靜靜地獨坐一角,志成會想,這些時刻,他不介意那個他到來。他希望知道,這世界上,仍然有一個他熟悉的人存在。活著,真是很孤獨。

  有一天,他又來了,志成對他和顏悅色:「有什麼要考我?」他問得甘心而溫和。

  「當然有!我是你的主人嘛!」有著十八歲半熟美少年姿態的他,把臉仰上半分。

  志成不抗拒,等待他發問。

  主人說:「告訴我——」

  志成微笑。

  主人繼續問:「你想不想父親重生?」

  志成一怔,微笑瓦解。

  主人又說:「但當然,有條件的。」

  志成問:「是什麼?」

  主人笑:「你很想吧!條件是,你要叫我父親。」

  志成立刻拒絕:「你妄想!」

  主人瞪著眼:「叫我一聲你就得回你的父親啊!」

  志成說:「我不會跟著做。」

  此刻,他極後悔盼望過他的來臨。這個人,真令人又愛又恨。

  主人就說:「早說你不識抬舉!」

  志成不理睬他。

  主人又說:「最後一次機會。」

  志成把他趕走:「我不要見到你!」

  「好吧,他永遠不會與你相逢。」主人說。

  志成反問他:「你又知道我們不會再相逢?一日我也死了,我與父親便能重聚。」

  主人微笑,而這個微笑拖得很長很長,長得突兀。

  他說:「你可以肯定你有這一天嗎?」

  志成說:「你不會不讓我死吧!」

  主人聳聳肩:「看情形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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