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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的冬天(2)


  當夜,夏米葉將他的大房間讓給我睡,他去睡客廳。這房間沒有窗簾,有月光直直的照進來,窗臺上有厚厚的積雪,加上松枝打在玻璃上的聲音使得房內更冷,當然沒有床,也沒有暖氣,我穿著衣服縮進夏米葉放在地上的床墊內去睡,居然有一床鴨絨被,令人意外極了。

  第二日醒來已是中午十二點了,我爬起來,去每個房間內看看,居然都空了。客廳的大窗全部打開來,新鮮寒冷的空氣令人覺得十分愉快清朗。這個樓一共有十大間房間,另外有兩個洗澡間和一個大廚房,因為很舊了,它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美。我去廚房看看,烏蘇拉在刷鍋子,她對我說:「人都在另外一邊,都在做工,你去看看。」我跑出三樓大門,向右轉,又是一個門,推門進去,有好多個空房間,一無佈置,另外走廊盡頭有五、六間工作室。這群藝術家都在安靜的工作。加起來他們約有二十多間房間,真是太舒服了。夏米葉正在用火燒一塊大鐵板,他的工作室內推滿了作品和破銅爛鐵的材料。恩裡格在幫忙他。「咦,你們那麼早。」夏米葉對我笑笑:「不得不早,店裡還差很多東西。要趕出來好賺錢。」

  「我昨晚還以為你們是不工作的嬉皮呢!」我脫口而出。「媽的,我們是嬉皮,你就是大便。」恩裡格半開玩笑頂了我一句。夏米葉說:「我們是一群照自己方式過生活的人,你愛怎麼叫都可以。」我很為自己的膚淺覺得羞愧,他們顯然不欣賞嬉皮這個字。

  這時重重的腳步聲,從走廊上傳來——「哈,原來全躲在這兒。」荷西探頭進來大叫,他是夏米葉的弟弟,住在馬德里,是個潛水專家,他也留著大鬍子,頭髮因為剛剛服完兵役,所以剪得很短很短。大概是早車來的。「來得正好,請將這雕塑送到店裡。」夏米葉吩咐我們。那是一個半人高的雕塑,底下一副假牙咬住了一支變形的叉子,叉子上長一個銅地球,球上開了一片口,開口的銅球裡,走出一個鉛做的小人,十分富有超現實的風格。我十分喜歡,一看定價卻開口不得了,乖乖的送去藝廊內。另外我們又送了一些法蘭西斯哥的手工,粗銀的嵌寶石的戒指和胸飾,還有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藝,烏蘇拉的蝕刻版畫到藝廊去。

  吃中飯時人又會齊了,一人一個盤子,一副筷子,圍著客廳的小圓桌吃將起來。菜是水煮馬鈴薯,鹹炒白菜和糙米飯,我因餓得很,吃了很多。奇怪的是每一個人都用筷子吃飯,而且都用得非常自然而熟練。雖然沒有什麼山珍海味,但是約翰一面吃一面唱歌,表情非常愉快。

  這時銅鈴響了,我因為坐在客廳外面,就拿了盤子去開門。門外是一男一女,長得極漂亮的一對,他們對我點點頭就大步往客廳走,裡面叫起來:「萬歲,又來了,快點來吃飯,真是來得好。」我呆了一下,天啊,那麼多人來做客,真是「人人之家」。明天我得去買菜才好,想來他們只是靠藝術品過日子,不會有太多錢給那麼多人吃飯。

  當天下午我替尚蒂去買紙尿布,又去家對面積雪的山坡上跟恩裡格和「巴秋裡」做了長長的散步,恩裡格的長髮被我也編成了辮子,顯得不倫不類。這個小鎮的景色優美極了,古堡就在不遠處,坐落在懸崖上面,像極了童話中的城堡。

  過了一日,我被派去看店,荷西也跟著去,這個藝廊開在一條斜街上,是遊客去古堡參觀時必經的路上。店設在一個羅馬式的大理石建築內,裡面經過改裝,使得氣氛非常高級,一件一件藝術品都被獨立的放在檯子上,一派博物館的作風,卻很少有商業品的味道。最難得的是,店內從天花板、電燈,到一排排白色石砌陳列品,都是「人人之家」裡那批人,自己苦心裝修出來的。守了半天,外面又下雪了,顧客自然是半個也沒有,於是我們鎖上店門,又跑回家去了。「怎麼又回來?」夏米葉問。「沒有生意。」我叫。「好,我們再去。這些燈罩要裝上。」一共是七個很大的粗麻燈罩,我們七個人要去,因為燈罩很大,拿在手裡不好走路,所以大家將它套在頭上,麻布上有洞洞,看出去很清楚。於是我們這群「大頭鬼」就這樣安靜的穿過大街小巷,後面跟了一大群叫嚷的孩子們。

  阿黛拉回來時,我在這個家裡已經住了三天了。其他來做客的有荷西、馬力安諾和卡門!——就是那漂亮的一對年輕學生。那天我正在煮飯,一個短髮黑眼睛,頭戴法國小帽,圍大圍巾的女子大步走進廚房來,我想她必然是畫家阿黛拉,她是智利人。她的面孔不能說十分美麗,但是,她有一種極吸引人的風韻,那是一種寫在臉上的智慧。「歡迎,歡迎,夏米葉說,你這兩日都在煮飯,我要吃吃你煮的好菜。」她一面說著,一面上前來親吻我的臉。這兒的人如此無私自然的接納所有的來客,我非常感動他們這種精神,更加上他們不是有錢人,這種作風更是十分難得的。

  那天阿黛拉出去了,我去她房內看看,她有許多畫放在一個大夾子裡,畫是用筆點上去的,很細,畫的東西十分怪異恐怖,但是它自有一種魅力緊緊的抓住你的心。她開過好幾次畫展了。另外牆上她釘了一些舊照片,照片中的阿黛拉是長頭髮,更年輕,懷中抱著一個嬰兒,許多嬰兒的照片。「這是她的女兒。」拉蒙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。「現在在哪裡?她為什麼一個人?」我輕輕地問拉蒙。「不知道,她也從來不講過去。」我靜靜的看了一下照片。這時法蘭西斯哥在叫我——「來,我給你看我兒子和太太的照片。」跟去他房內,他拿了一張全家福給我看,都是在海邊拍的。「好漂亮的太太和孩子,你為什麼一個人?」法蘭西斯哥將我肩膀扳著向窗外,他問我:「你看見了什麼?」我說:「看見光。」他說:「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光在心裡,我的光是我的藝術和我的生活方式,我太太卻偏要我放棄這些,結果我們分開了,這不是愛不愛她的問題,也許你會懂的。」我說:「我懂。」這時夏米葉進來,看見我們在講話,他說:「你懂什麼?」我說:「我們在談價值的問題。」他對法蘭西斯哥擠擠眼睛,對我說:「你願意搬來這裡住嗎?我們空房間多得是,大家都歡迎你。」我一聽呆了下,咬咬嘴唇。「你看,這個小城安靜美麗,風氣淳樸,你過去畫畫,為什麼現在不試著再畫,我們可以去藝廊試賣你的作品,這兒才是你的家。」我聽得十分動心,但是我沒法放下過去的生活秩序,這是要下大決心才能做到的。「我放不下馬德里,我夏天再來吧!」我回答。「隨便你,隨時歡迎,你自己再想一想。」當天晚上我想了一夜無法入睡。

  過了快七天在塞哥維亞的日子。我除了夜間跟大夥一起聽音樂之外,其他的時間都是在做長長的散步。烏蘇拉跟我,成了很好的朋友,其他的人也是一樣。在這個沒有國籍沒有年紀分別的家裡,我第一次覺得安定,第一次沒有浪子的心情了。

  以後來來去去,這個家裡又住了好多人。我已計畫星期日坐夜車回馬德里去。荷西也得回去,於是我們先去買好了車票。那天下午,要走的客人都已走了,卡門和馬力安諾騎摩托車先走。我們雖然平時在這大房子內各做各的,但是,要離去仍然使人難舍。「你為什麼一定要走?」拉蒙問我。「因為荷西今天要走,我正好一同回去,也有個人做伴。」

  「這根本不通。」恩裡格叫。烏蘇拉用手替我量腰圍,她要做一件小牛皮的印地安女人的皮衣裙送給我,另外埃度阿陀背一個美麗的大皮包來,「這個借你用兩星期,我暫時不賣。」我十分舍不下他們,我對夏米葉說:「夏天來住,那間有半圓形窗的房間給我,好吧?」

  「隨你住,反正空屋那麼多,你真來嗎?」

  「可惜蘿拉不認識你,她下個月一定從敘利亞回來了。」阿黛拉對我說。這時已經是黃昏了,窗外刮著雪雨,我將背包背了起來,荷西翻起了衣領,我上去擁抱烏蘇拉和阿黛拉,其他人有大半要去淋雨,我們半跑半走。

  在聖米揚街上這時不知是誰拿起雪塊向我丟來,我們開始大叫大吼打起雪仗,一面打一面往車站跑去。我不知怎的心情有點激動,好似被重重的鄉愁鞭打著一樣。臨上車時,夏米葉將我抱了起來,我去拉恩裡格的辮子,我們五六個人大笑大叫的拍著彼此,雪雨將大家都打得濕透了。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去,雖然我一再的說夏天我要那間有大窗的房間。七天的日子像夢樣飛逝而過,我卻仍然放不下塵世的重擔,我又要回到那個不肯面對自己,不忠於自己的生活裡去。「再見了,明年夏天我一定會再來的。」我一面站在車內向他們揮手,一面大叫著我無法確定的諾言,就好似這樣保證著他們,也再度保住了自己的幸福一般,而幸福是那麼的遙不可及,就如同永遠等待不到的青鳥一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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