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三毛 > 雨季不再來 | 上頁 下頁
極樂鳥(2)


  下午D來,他說要訂婚。說話時低著頭。精神很黯然。不像個有把握的戀人。我看他那樣,心中抽搐了一下。我喝了一口冰水。我說也好。但給我時間,只要短短一點時間,我要把一件事情在心裡對付清楚——我要絞死自己,絞死愛情——你記不記得四年前講過的話。我說有一天我會參加自己的葬禮。你大笑,你說小傢伙又亂七八糟講迷糊話了。那時我也笑了,我甚至笑得咳嗽起來。我把那本速寫簿一下子擲到牆角去。我說我沒講錯。我跟D結婚不就是埋了死了。我要立個滑滑的墓石。你說留點什麼做個墓志銘吧。我不再笑了。那次學畫回來時那種疲倦的感覺又一下子淹沒我了。我慢慢的念出——魂兮歸來——後來我不知怎麼的就跑掉了。S,你看我,事隔多年,我一樣灑脫不起來,明明要死的人,總想你拉我回來。魂兮歸來,魂兮歸來。我不會歸回到自己了。你總叫我小傢伙。我就是小傢伙。我忍了。我還要跟你說什麼呢。S,我真的答應D了。我欠他太多,這是債,是債就還吧。了不起咬一咬牙也就捱過了。S,我知道。只要有那麼一天我再見到你,那怕我們只是在匆忙的十字路口擦肩而過;那怕你已不再認識我,我又會把自己投進那永遠脫不出來的地方去了。S,求你扶持我。我害怕這樣求你。你若親口唾棄我,我便要受煉獄的硫火了。

  S,出國前那一陣你一直忙得要命,又一直鬧情緒。有一晚你來電話,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。你哭了。你說,「小傢伙,我想死。」當時我說,要死就去死吧。那麼好的事情我替你鼓掌。說完我自己也哭起來來了。離情別緒再加上好多好多事情,我擔得夠累了。電話掛斷,好多天不敢去問你消息。朋友們見面講起你要走的事,問我知不知道,我點點頭什麼都說不出來。後來那晚我在中山北路跟D散步,你迎面走過來。我們隔著一個小水塘靜靜的對立了好久。那水塘,那水塘就像海那麼闊,我跨不過去。S,後來D拉著我走了。我夢遊似的跟他走回家,再送他出門。我躺在床上呆望著黑黑的窗外直到天亮。第二天你離國,我南下旅行,直到在台南病得要死被D找到送回家。

  S,我寫到這兒,想到你自殺的事。我本該一點不吃驚才是,我卻像個差勁的人一樣為這件事痛苦感觸得不能自已。S,我想到我們這批性急的傢伙。我們早在透支生命,本不會活得太長,你又何苦跑得那麼快呢。好多次我有那種意念,好多次我又放下了。這樣一次次得來的生命總很疲憊。S,我說要你扶持我,我說求你拉著我,因為我是天堂的陌生人。S,我說什麼?我在說什麼?你看我,有時我又否認一切,自己所有的感覺我全部否認。S,我上面寫的全都不算。我好累好累,我覺得要生病了,我沒氣力再寫什麼。我本是個差勁的人——

  我今晚有些特別。我不寫上面那些廢話就好似活不下去了一樣。S,不要怪我,因我知道了你的事情。S,你好好的吧?你好好的吧?S,你還在麼,我不能確定,S,我全身發抖。你還在麼?還在麼?我不知道下一次有這念頭的會是你還是我。我不在乎你看這信有什麼想法。人苦悶起來就是這樣的,我一點辦法都沒有,你當我發高燒說囈語好了。我是天生的病人。S,你會說你不愛看這信,我無所謂。你那兒的冬天一定很冷。總有個取暖的壁爐。我不管。把信燒掉好了。那年我在畫上簽名,我寫了Echo這字。你說誰給的名字,那麼好。我說自己給的。沒想到希臘神話中的故事,經過數千年的流傳,在冥冥中又應驗到一個同名的女孩身上。不寫了,明天我要寄掉這封信。我要去搭公路局車上學,擠在沙丁魚似的車廂裡顛上山。我要念書。我要做好我不喜歡的事,那麼多刺人的感覺。厭倦的感覺日日折磨我。S,我很累很累,什麼時候我可以安睡不再起來。

  華罔的風一到冬天總化成一條嗚咽的小河,在山谷裡流來流去。而我一下車,那風便撲向我,繞著我,向我低低的訴說著——我們不是飛行荷蘭人,為什麼要這樣永不止息的飄來飄去——我走在風裡,總會覺得身子輕些了。我長了翅膀,化成羽毛。我慢慢的淩空而起。我低低的飛翔在群山之間。呼叫著Echo、Echo、Echo……眾神默默。

  在清晨的紐約。在摩天樓的大峽谷裡。S,當你醒來的時候,你曾否聽到過一隻極樂鳥在你窗外拍翼而飛過的聲音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