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極樂鳥(1)


  我羡慕你說你已生根在那塊陌生的土地上。我是永遠不會有根的。以前總以為你是個同類,現在看看好像又不是了。你說我「好不好」。我對「好」字向來不會下定義,所以就算了;諒你也只是問問罷了。剛才我到院裡去站了一會兒。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夜晚,我站了一下,覺得怪無聊的,就進來寫信了。S(請念做Sim),何必寫那些盼望我如何如何的話。我討厭你老寫那些鼓勵人的話。這些年來你何曾看見過我有什麼成就,一切事情對我都不起作用,我也懶得騙自己。事情本來就是如此,你又要怎麼樣呢?

  這次期中考,我國文不及格;考糟了。原因是我把該念書的時間花在閒散中。原因是那幾個晚上我老在彈吉他;原因是我不在乎學校。我更是個死到臨頭也不抱佛腳的傢伙。不要說什麼,像我這樣的女孩子除了叫「傢伙」之外還能叫什麼呢。由於我寫不出古文尚書有幾篇,我的確想不出我懂不懂那個跟我有什麼關係。教授說,「怎麼搞的?」我說,「沒怎麼搞,我沒念嘛,天天曬太陽。」他臉上露出要研究我的傾向。我不喜歡有人亂七八糟的分析我,我一氣便跑開了。你說告訴你些近況我就告訴你這些鬼事。我就是這麼不成器,到那兒都是一樣。活著已花力氣,再要付上努力的代價去贏得成功的滋味我是不會的。我不要當那個連苦味都沒有的空杯。你根本就不要盼望我如何如何。你豈會不明白我麼,你豈會連這都不記得了麼,諒你也只是寫寫的,我也不惱你了。昨夜的信還沒寫完。下午睡覺起來接安來信。S,看到你自殺的消息。算算日期都快十天了。S,我坐在沙發上呆了幾秒鐘;只那麼幾秒鐘。然後我把那沒寫完的信慢慢慢慢的揉掉了,然後我跑出去。心裡空空蕩蕩的。我穿錯了鞋子。自己不知道。街上好多人,我也夾在裡面亂亂的走著,我走到中正路,天不知道什麼時候黑下來了。空氣冷得要凝固。我蕩了好久,腦子裡間或有你的事跳出來,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。後來我走到二女中那兒,碰到熟人。我不知她是誰。她說天怪冷的,你一人在街上幹什麼。我說,我接到一封信,一封朋友來的信,所以我出來走走。她不懂,口裡卻哦哦的答應著。後來我就走開了。我講完那幾句話,眼淚就不聽話的淌下來了。我胸口被塞住,我胃痛,我仰著頭,竟似哭似笑的沿著那一大排日光燈慢慢的小跑起來了——

  我回家。我把安的信撿起來鋪平了,慢慢的,清楚的看了一遍。S,安說不要難過,安說你還有救,安說不要激動,不要哭,Echo不要哭,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……我不知道,我回家後便不哭了。我攤開Logic的書好好預備起考試來。思緒從來沒有那麼清楚過。第二天早晨我照樣去考試。我中午回家,開冰箱,拿了一個蘋果啃起來。我一面看報一面吃東西,媽媽在廚房裡,我差不多叫著告訴她——S自殺了。我說S上星期自殺了——媽媽聽不清楚,跑上來緊張的問,誰自殺了?我看著媽媽的臉,蘋果咽不下去也說不出話來。我推開她,一下子沖到自己房裡,伏在門背上歇斯底里的哭起來,我滑坐在地板上,胸口好悶,胃抽痛得要打滾。我哭著,我伏在地板上小聲的哭著。我不願意什麼,我倒巴不得去放肆的哭,好衝動的哭它一場。S,你看你,你怎麼樣獨自承擔了那麼多痛苦。而你什麼都不說,一個字都不寫。你為什麼要這樣。我懂,我不懂,我懂——安說你還有救。她說的。我不要哭,不要不要不要……

  S,你是我的泥淖,我早就陷進去了,無論我掙不掙扎我都得沉下去。S,你若救不了我就拉我一起下去吧。我知道你會以為我在發瘋。我的確是。你一點不要奇怪。好久好久以前,我剛開始畫油畫,我去你那兒,你在看書,我澀澀的把一張小畫擱在牆角給你看。那日你很高興,將書一丟,仔細看了那張裸體畫,看了好久好久。然後你說——感受很好。小孩子,好好畫下去——我知道你是真心在鼓勵我。我畫素描時你總是說我不行的。我站在那兒,心裡充滿快樂。後來你說,「來看,給你看樣新東西。」我們跑到隔壁一間。你給我看那張大畫,新畫的,你鋪在地板上給我看。我看了一會。你問我喜不喜歡,我點點頭,說不出話來。我們對著那畫站了好久。我再沒有說一句話。後來我去拿我的畫箱,我說我要回去了。你送我到門口。天暗了,你穿著那件深紅的毛衣,站在大大的闊葉樹下。我走到巷口,回頭望你,你仍站在那兒,紅毛衣裡滲進了黃昏的灰色。我走去搭車時,街上正飄著歌——Take my hand I am a stranger in paradise ——我似乎走不動了。我靠在一根電線杆上呆呆的站了好久。心中茫然若失。我好累,我覺得從來沒有那麼疲倦過。手中的畫箱重得提不動,路邊的霓紅燈一盞盞亮起來——多奇怪,你走了有萬萬年了,而我會突然想起這件小事。

  我是天生的失敗者。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,我又拿什麼跟自己挑戰呢。以前我跟你講到鄉愁的感覺,那時我也許還小,我只常常感覺到那種冥冥中無所依歸的心情,卻說不出到底是什麼。現在我似乎比較明白我的渴望了,我們不耐的期待再來一個春天,再來一個夏天,總以為盼望的幸運遲遲不至,其實我們不明白,我們渴求的只不過是回歸到第一個存在去,只不過是渴望著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。

  其實我坐在這兒寫這些東西都是很無聊的。我再從一年級去念哲學更是好愚昧的事。我本該接受T公司的高薪去做東京的時裝模特兒。也許那樣過日子我反倒活得快樂些。而S,你會知道我說的不是真話,就是時光倒流,生命再一次重演,我選擇的仍是這條同樣的道路。我今日擔著如此的重擔,下輩子一樣希望擁抱一個血肉模糊的人生。這是矛盾的矛盾,宇宙平衡的真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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