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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戲(3)


  「這種事情,要貼大海報,每個旅館內給傭金銷票,再不然早晨不下雨的時候,全團的人先去廣場遊行宣傳,然後當場開始賣票,絕對做得出來,水準又不算差的——」我說。「藝術家嘛,哪裡在想這些,再說他這幾天內就要垮了,拖不了多久啦!」

  說完這話,那位太太也不管臺上正在演奏,大聲的歎了好長一口氣,站起來搖搖頭,慢慢蹁出去了。騙人騙己的藝術家,還說票子全賣給了旅行團,真是有點瘋了。

  最後一場舞蹈是「搶婚」,一個個印地安姑娘背進了後臺,他們自己先就笑得要命,做起遊戲來了似的孩子氣。幕落了,我松了口氣,長長的一夜,終於結束,這場戲,大家都盡了全力。

  靜坐在那兒發愣,臺上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,幕又打開了。

  全體舞蹈的人奔下臺來拉我,音樂又吹彈起來。我笑著將米夏推給他們,女孩子們喊著:「要你!要你!」我上了台,四周的男女將我放在中間,他們圍住我,手拉手,唱起最後告別的歌。

  這一回,突然正面對著台下,那兩百張空位子,靜成一場無色的夢魅,空空洞洞的撲了上來。

  面對這樣的情景,方才明白了,臺上兩小時熱烈的表演,他們付出了什麼樣的勇氣和那份頑固的執著。我不願站在中間,拆開了一個手環,將自己交給他們,也參與進歌舞,成了其中的另一個印地安人。大家笑著握手分別,我下臺來,穿上蹦裘預備離去。那吹笛的中年人,站在一角靜靜的看著我,被凝視到全身都凝固了,他方才走到後臺去。

  報幕的人衣服已換,又跑上臺來。

  「各位觀眾,今天的節目本來到此已是終止,可是我們的團長說,他要加進另一場獨奏,獻給今天早晨在雨中廣場上碰到的一位女士,這是他自己譜曲的一組作品,到目前為止,尚沒有定標題——」

  我的心狂跳起來——他要為我一個人演奏。燈光轉暗,後臺舞蹈的群,從邊門一個一個溜出竟連他們,也是先走了。

  那個身體寬矮的印地安人,慢慢的走上了舞臺,神情很安詳,手中那只已經吹撫了千萬次的舊笛,又被粗糙短胖的手指輕輕擦過。

  燈光只照到他一個人,他的雙手,緩緩的舉了起來。演奏的人,閉上了眼睛,將自己化為笛,化為曲,化為最初的世界,在那裡面,一個神秘的音樂靈魂,低沉緩慢的狂流而出。

  剛才的民族舞蹈和演奏再不存在,全室的飽滿,是那雙音色驚人渾厚的笛,交付出來的生命。

  一隻簡單的笛子,表露了全部的情感和才華,這場演奏,是個人一生知音未得的盡情傾訴,而他竟將這份情懷,交給了一個廣場上的陌生人。

  奏啊奏啊,那個悲苦潦倒的印地安人全身奏出了光華,這時的他,在臺上,是一個真正的君王。

  我凝視著這個偉大的靈魂,不能瞬眼的將他看進永恆。不死的鳳凰,你怎麼藏在這兒?

  那只魔笛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,整個大廳仍然在它的籠罩下不能醒來。

  沒有掌聲,不能有掌聲,雨中一場因緣,對方交付出的是一次完整的生命,我,沒有法子回報。

  舞臺上的人不見了,我仍無法動彈。

  燈熄了,我沒有走。

  後臺的邊門輕輕拉開。

  那襲舊衣和一隻公事包悄悄的又露了出來。彼此沒有再打招呼,他走了,空空洞洞的足音在長長的走廊裡漸行漸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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