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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戲(2)


  回到走廊上去站著,這才看見白天的印地安人匆匆忙忙的進來了,看見我們,慌忙道歉,跑著去開了全場的燈。「其他的客人還在吃晚飯,請你們稍稍等十五分鐘,不然先去對面喝杯咖啡再來好嗎?」

  他的臉是那麼的疲倦,那身舊西裝已經全濕了,說話的口氣盡可能愉快有禮,可是掩飾不住那份巨大的悲愁。「早晨欠的另一千先給您!」我說。

  「啊!謝謝,不忙的!」他彎了一下腰,雙手來接鈔票。

  三個人難堪的對立著,大家都不知說什麼才好!「真的,我們的票,全賣給了一個旅行團,他們在吃飯,馬上要來了——」

  「我們去喝杯咖啡再回來,不急的。」我拉了米夏便往外走。

  臨行還是托了那人一聲:「第三排靠走道的位子請留下給我,別給人占去了呀!」

  「不會的,一定給您,請放心」他說著說著好似要哭出來了似的。

  我快步踏到外面去。

  對面哪兒有什麼東西喝,一組電動玩具響得好熱鬧。我們才在街上,便看見那個提著公事包男人又在大雨傾盆的街旁,攔住了每一個匆匆而過的路人,想再售一張票。「您想他是不是騙我們的?沒有什麼旅行團的客人了?」我問米夏,兩人便往廣場的方向走回去。

  「不會吧!遊客那麼多!」

  到了廣場的走廊下,那兒的地攤邊全是買土產的外國人,外面傾盆大雨,走道上仍是一片活潑。

  那個可憐人,竟還在拚命銷票,彼此幾次又快碰到了,都躲開去,看也不敢再看。

  已是七點半了,我們不得不再走回跳舞的地方去。裡面燈亮了,布幕的後面有人悄悄的偷看我們,一隻辮子滑了出來,一雙黑眼睛明麗如湖水。

  我移坐到第一排去,米夏在我旁邊。

  這麼深遠的空虛,在靜極了的大廳裡,變成了一份看不見的壓力重重壓在我的雙肩上。

  除了我們,另外近兩百張位子全空。

  提著公事包的人匆匆趕回來,低著頭,一手擦著臉上狼狽不堪的雨水,逃也似的推開通向舞臺的小門,然後消失了。「哎呀!不要強撐了,退票算了吧!」我輕輕的捂住頭,低低的喊起來。

  便在那個時候,布幔緩緩的拉開來。

  舞臺的地竟是光滑的木板,正正式式的場地,在這樣的老城裡,實在難得了。

  四個樂師坐在舞臺後方凹進去的一塊地方,抱著不同的樂器,其中那位銷票的中年人,也在裡面。他們的服裝,換了蹦裘外衣和本地人的白長褲,下面是有風味的涼鞋,只有匆忙趕回來那人的長褲沒有換。那時,其中一個大男孩子站出來報幕,問候歡迎觀眾在先,介紹樂師在後,有板有眼。

  我與米夏盡可能給他們最大的掌聲,四個樂師欠了一下身算做回禮。

  那樣的掌聲,將大廳迴響得更是寒冷空洞而悲傷。第一個表演不是舞蹈,合奏的音樂本是歡樂的節日曲,可是對看空空的台下,他們實在止也止不住的奏成了不同的心情。

  特別細聽那只蘆笛,音色滾圓而深厚,不是亂來的。一面聽著音樂,一面緊張的期待著突然而來的大批遊客,只要外邊的走廊起了一點聲響,我都以為是導遊帶人進來了。不敢常常回頭,怕臺上的人分心,畢竟他們的演出,只是想承擔那一分信,便是九塊美金的收入,亦是不能失信於人的。

  這樣守信演出,是他們對觀眾的看重,便是這份心意,就當得起全心敬愛的回報。

  給他們掌聲吧!只要有一雙手可怕,今夜哪怕是我一個人來,也必將全場弄熱才干休。

  一曲終了,我喊了起來:「好孩子!BRAVO!」這是西班牙文中看任何表演都可用的字——誇獎他們的演出。

  臺上的人,先是一愣,然後有了笑容。

  我們狂烈的鼓掌不能使報幕的人繼續,他站了一會等我們停,自己很不好意思的也笑了起來。

  雖然場內的那份緊張已經消失,我深深的自責卻不能釋然,如果不是早晨自己的多事,這場演出也取消了。哪一種情況更令臺上的人難堪?是今夜不表演,還是對著只有兩個觀眾的台下強撐著唱出舞出一場並不歡樂的夜來?

  舞臺的後簾一掀,六對打扮活潑美麗的印地安男女,唱著契川語,臉上蕩著淡淡的笑容。眼光一溜一溜的偷看台下也是梳著辮子,穿著蹦裘的人,載歌載舞的跳了起來。我偷看米夏的表,已經八點鐘了,還會有人進來嗎?還來得及,他們只演兩小場。

  算了一下。臺上的舞者,樂師加報幕的,一共十七個人。九塊美多十七個人能吃什麼?

  這麼一算,什麼也無法欣賞,盯住那坐著吹笛的人尚是透濕的褲管和鞋子,一直黯然。

  表演出乎意料的緊湊和精彩,一場團舞之後,同樣的舞者退去換衣。

  那只笛子站出來獨奏,悠長的笛聲,安靜了剛才的一場熱鬧,如泣如訴的笛,在那人站得筆直的腰脊上,吹出了一個沒落印地安人悲涼的心聲。

  他們是驕傲的,他們不是丐者,這些藝人除了金錢之外,要的是真心誠意的共鳴。那麼還等什麼呢?盡可能的將這份心,化做喝采,丟上去給他們吧!」

  「你的頭還痛不痛了?」米夏問著。

  「痛!」我簡短的回答他,一面又向臺上喊了起來:「BRAVO!BRAVO!」

  這些舞者樂者,不是街上隨便湊來的,舉手投足之間,那深植在他們身體裡的「藝骨」,便算只是跳給觀光客看的東西,仍然擋也擋不住的流露出來。

  已是九點了,台下凍得忍不住發抖,可是開場的空虛,卻因米夏與我的熱烈,慢慢溶化消失。

  雖說米夏與我的掌聲再也填不滿一室的空虛,可是那天夜裡,只因存心回報,強大的內聚力海水似的送上舞臺,定要臺上和台下結合成一體。

  他們感到的力量和共鳴,不該再是兩個孤伶伶的觀眾,我,也不覺得身後完全是空的了。

  歌舞的人沉醉到自己的韻律裡去,那九塊美的辛酸,暫時消失。

  「米夏,拍些照片吧!」我說。

  這種舞蹈的照片其實是不好看的,可是閃光燈的加入,起碼又起了一種氣氛,雖然那遊客似的趣味是我自己並不喜歡的。

  米夏站起來去拍照,臺上的一群人,對著台下唯一的我那份好不容易才化去的悲涼,竟然因為一個人的離座,又一絲一絲的滲了回來。

  我不再是唯一的,身後什麼時候坐著一個漫不經心打著毛錢的本地太太。

  「快結束了才來?」我輕聲問她。

  「不,我是前面的住戶,過來坐坐的!」

  「這麼好的場地又是誰的呢?」

  「那個嘛!吹給諾的呀,田產金賣了,一生就想吹笛子給人聽,知道沒有人只肯聽他獨奏,又組了一個舞蹈團,太太小孩都快餓死了,他還在強撐,瘋子啦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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