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索諾奇(3)


  「替你登記旅館,醫藥費二十五塊美金也付掉了!東西還你!」

  我將枕下的護照支票現款都交給了她,對她笑笑,便去梳洗了。

  「你是——印地安人嗎?」她躺在床上問我。我噗的一下笑出來了,一路來老是被問這同樣的問題,已將它當做是一份恭維。

  做了八年多空中小姐的安妮,見識不能說不廣,而她竟難猜測我的來處。

  「相信人有前生和來世嗎?我認識過你,不在今生。」安妮緩和低沉的聲音令我一怔。

  很少有人見面談這些,她如何知道這是我十分寂寞的一環——其他人對這不感興趣而且一說便要譏笑我的。我笑看了她一眼,荷蘭女孩子,初見便是投緣,衣著打扮,談吐禮貌,生病的狂烈,甚而藏東西的地方,都差不多一個樣子。

  眼看安妮已經好轉了,我不敢因此便自說自話的約她一同上街,當做個人的權利。

  單獨旅行的人,除了遊山玩水之外,可能最需要的尚是一份安靜。

  留下她再睡一會兒,我悄悄地下樓用餐去了。早餐兩度碰到一個從利馬上來看業務的青年,兩人坐在一起喝茶,談了一會兒我突然問他:「你房間分不分人住?」他看著我,好友愛的說:「如果是你介紹的,可以接受,只是我可不懂英文呀?」

  於是米夏處罰結束,也搬了過來。

  那個愉快而明朗的秘魯朋友叫做埃度阿托。

  雨,仍是每日午後便狂暴的傾倒下來,不肯停歇。去瑪丘畢丘是每一個來到秘魯的旅人最大的想望,那條唯一的鐵路卻是關閉了。

  我每日早晨乘著陽光尚明,便去火車跑一趟,他們總也說過一日就能通車,滿懷盼望的淋著小雨回來,而次日再去,火車仍是沒有的。

  車站便在印地安市場的正對面,問完火車的事情,總也逛一下才回來。

  那日看見菜場的鮮花開得燦爛,忍不住買下了滿滿一懷。進旅館的房間時,只怕吵醒了還在睡眠中的安妮,將門柄極輕極輕的轉開。

  門開了,她不在床上,背著我,靠在敞開的落地窗痛哭。我駭了一跳,不敢招呼她,輕輕又將門帶上,抱著一大把花,怔怔的坐在外面的走廊上。

  她是不快樂的,這一點同住了幾日可以感覺出來。可是這樣獨處時的哀哀痛哭,可能因為我的在場,已經忍住好多次了。

  一個人,如果哭也沒有地方哭,是多麼苦痛的事情,這種滋味我難道沒有嘗過嗎?

  等了近兩小時才敢去叩門。

  「買了花,給我們的。」我微笑著說。

  她啊了一聲,安靜的接了過去,將臉埋在花叢裡,又對我笑了笑。

  兩人插好了一大瓶花,房中的氣氛立即便是溫馨,不像旅館了。

  那幾日埃度阿托被雨所困,到不了玻利維亞的邊境去繼續做業務考查,長途公車中斷了,短程的也不下鄉。我們四個人商量了一下,合租了一輛小車,輪流駕駛,四處參觀去了。

  星期天的小鎮畢沙克便在古斯各九十多公里來回的地方,那兒每週一次的印地安人市集據說美麗多彩,而印地安人的彌撒崇拜亦是另有風味的。

  我們四人是一車去的,到了目的地自然而然的分開,這樣便省去了說話的累人;再說獨處對我,在旅行中實在還是重要的。

  不知別人在做什麼,我進了那間泥磚的教堂,非常特別的一座。

  印地安人用自己的繪畫、花朵、詩歌、語言,在主日的時間誠誠心心的獻上對神的愛。

  破舊的教堂,貧苦的男女老幼,幽暗燭光裡每張虔誠的臉,使人不能不去愛他們。

  去擠在人群裡,一同跑了下去。

  聽不懂契川話,說阿門時,每一顆心卻都是相同的。彌撒撒了,遠遠椅邊一個人仍是跑著,仰著頭,熱淚如傾——那是安妮,不知何時進來的她。

  我沒有上去招呼,怔怔的坐在外邊的石階上那亂成一片的市場和人群,心裡一陣黯然。

  雨,意外的沒有落下來,遠山上燒出一串串高高的白煙,別人告訴我,這是河水暴漲時,印地安人求雨停止的一種宗教儀式。

  再見安妮時,她戴上了太陽眼鏡,在古董攤子上看一隻老別針,我幫忙上去講價,等她買下了,才將自己的手掌攤開給她看——裡面一隻一色一樣的。

  然後我們又分開了,講好一個小時以後車上見面。剛剛慟哭過的人,給她安靜比較好。

  山中人家租馬給人騎,不是在什麼馬場裡跑,而是滿山遍野去騎的。

  騎完了馬,時間差不多了,我急著找安妮,想她一試。悲傷的人,只有運動可能使她得到一點點暫時的釋放,哪怕是幾分鐘也是好的。

  世上的歡樂幸福,總起起來只有幾種,而千行的眼淚,卻有千種不同的疼痛,那打不開的淚結,只有交給時間去解。我不問別人的故事,除非她自己願意。

  「來!那邊有馬騎,太好玩了!」我將安妮從攤子上拉出來。

  我們向租馬的人家走去,踏上互看一眼,不說什麼,其實都已了然——只有失落的人才要追尋,我們又找到了什麼?那幾日的暴雨時歇時落,誰也去不了別的地方,古城內走走看看,只等瑪丘畢丘的鐵路通車,看過那個地方,便可以離開了。

  安妮與我在這高原上,每天下午必然又要頭痛,病中的人精神自然差一些,兩人靜靜的躺著,幾小時也不說一句話。除了吃飯的時候四個同旅舍的人湊在一起之外,上街仍是各自披了雨衣散去。

  合得來,又不特別安排纏在一塊,實在是一件好事。有時我上街去,買下了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東西——玻璃彈珠,碎布做的印地安娃娃,一隻木扣子,一對石刻小羊……回到房間順手一放,便是漠然,並不能引起什麼真正的歡喜。這些類似的小玩意兒,安妮不巧也幾乎同樣的回來,買來也是一丟,再也不去把玩它們。

  有一日安妮與我說起美國這個國家,我說那兒只有一州,是我可能居住的地方。

  「是緬因州嗎?」她笑著說。

  「你怎麼曉得?」我看了她一眼。

  「那個地方寒冷寂寞而荒涼,該是你我的居處。」安妮,難道以前我們真真認識過,為什麼彼此那麼熟悉呢?

  一日早晨我去看城市清晨的市場批賣菜蔬,回到旅館時埃度阿托在用餐,他叫住我,說安妮早班飛機走了。我跑回房間去,桌上一張信紙,一瓶鮮花插好了放在旁邊。

  ECHO:

  你我從來只愛說靈魂及另一個空間的話題,卻不肯提一句彼此個人的身世和遭遇。

  除了這十天的相處之外,我們之間一無所知,是一場空白。我們都是有過極大創傷的人,只是你的,已經溶化到與它共生共存,而我的傷痕,卻是在慢慢習慣,因為它畢竟還是新的。

  也許你以為,只有我的悲愁被你看了出來,而你的一份,並沒有人知曉,這實在是錯了。

  廣場上一場索諾奇,被你認了過來,這是你的關心,也是我們註定的緣分。

  彼此的故事,因為過分守禮,不願別人平白分提,卻都又不肯說了。

  雖然我連你的姓都忘了問,但是對於我們這種堅信永生的人,前幾世必然已經認識過,而以後再來的生命,相逢與否,便不可知了。

  我走了,不留地址給你。我的黑眼珠的好朋友,要是在下一度的生命裡,再看見一對這樣的眼睛,我必知道,那是你——永遠的你。

  彼此祝福,快樂些吧!

  安妮

  看完了安妮流暢的英文信,我輕輕的撫那一朵一朵仍然帶著水珠的鮮花,房內寂靜無聲,人去樓空。這一封信,是安妮的教養逼她寫下的,其實性情如我們,不留一字,才叫自然,安妮又何嘗不明白那份相知呢!窗外的雨,一過正午,又赴約似的傾倒了下來,遠處的那片青山,煙雨鎊鎊中一樣亙古不移,冷冷看盡這個老城中如逝如流的哀樂人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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