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銀湖之濱(3)


  方才下了裡奧龐巴的公車站,一對歐洲模樣的男女好似來接我們似的走了上來。

  那時我的心臟已經很不舒服了,對他們笑笑,便想走開去,並不想說什麼說。

  他們攔住了我,一直請我們去住同一家旅館,說是那間房間有五個床,位子不滿,旅館叫他們自己出來選人。下車的人那麼多,被人選中了,也算榮幸。旅館是出租鋪位的,一個大房間,宿舍一般,非常清潔安靜。

  那對旅客是瑞士來的,兩人從基托坐車來這小城,預備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人大趕集。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,也不拒絕他們了。

  進了旅舍,選了靠窗的一張鋪位,將簡單的小提包安置在床上,便去公用浴室刷牙了。

  旅行了這一串國家,行李越來越多,可是大件的東西,必是寄存在抵達後的第一個旅舍裡,以後的國內遊走,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。

  打開牙膏蓋子,裡面的牙膏嘩一下噴了出來,這樣的情形是突然上到高地來的壓力所造成的,非常有趣而新鮮。初上高原,不過近三千公尺吧,我已舉步無力,晚飯亦不能吃,別人全都沒有不適的感覺,偏是自己的心臟,細細針刺般的疼痛又發作起來。

  沒有敢去小城內逛街,早早睡下了。

  因為睡的是大統鋪,翻身都不敢,怕吵醒了同室的人,這樣徹夜失眠到清晨四點多,窗外街道上趕集的印地安人已經喧嘩的由四面八方進城來了。

  裡奧龐巴的星期六露天市集,真是世上僅存的幾個驚喜。一般來厄瓜多爾的遊客,大半往著名的北部活達華羅的市集跑,那兒的生意,全是印地安人對白人,貨品迎合一般觀光客的心理而供應,生活上的必需品,便不賣了。這兒的市集,近一萬個純血的印地安人跑了來,他們不但賣手工藝,同時也販菜蔬、羊毛、家畜、布料、食物、衣服、菜種、草藥……

  滿城彩色的人,繽紛活潑了這原本寂靜的地方。他們自己之間的交易,比誰都要熱鬧興旺。九個分開的大廣場上,分門別類的貨品豐豐富富的堆著。縫衣機就在露天的地方給人現做衣服,賣掉了綿羊的婦人,趕來買下一塊衣料,縫成長裙子,正好穿回家。連綿不斷的小食攤子,一隻只「幾內亞烤乳豬」已成了印地安人節日的點綴,賣的人用手撕肉,買的人抓一堆白飯,蹲在路邊就吃起來。

  但願這市集永遠躲在世界的一角,過他們自己的日子,遊客永遠不要知道的才好。

  印地安人的衣著和打扮,經過西班牙人三四百年的統治之後,已經創出了不同的風格。

  市集上的印地安男人沉靜溫柔而害羞。女人們將自己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初的女人,她們愛花珠子、愛顏色、雖然喧嘩笑鬧,卻也比較懂得算計,招攬起生意來,和氣又媚人。那些長裙、披肩、腰帶,和印加時代只有祭司和貴族才能用上的耳環,都成了此地印地安女子必有的裝飾。歐洲的呢帽,本是西班牙人登陸時的打扮,而今的印地安人,無論男女都是一頂,不會肯脫下來的。沃達華羅那邊的族人又是一種,那兒的女人用頭巾,不戴帽子,她們穿闊花邊的白襯衫。

  雖說統稱印地安人,其實各人的衣著打扮,甚而帽沿的寬狹,都因部落不同的而有差異,細心的人,觀察一會兒,便也能區分了。

  在我眼中,印地安人是世上最美的人種,他們的裝飾,只因無心設計,反倒自成風格。而那些臉譜,近乎亞洲蒙古人的臉,更令我看得癡狂。

  高原地帶的人大半生得矮小,那是大自然的成績。這樣的身體,使得血液迴圈得快些,呼吸也方便。起碼書本中是如此解釋的。

  看了一整天的市集,沒有買下什麼,這份美麗,在於氣氛的迷人,並不在於貨品。

  賣東西的印地安人,才是最耐看的物件。

  坐在行邊地上吃烤豬時,偷偷的細聽此地人講契川話,付帳時,我亦學了別人的音節去問多少錢,那個胖胖的婦人因此大樂。

  便因我肯學他們的話,賣烤豬的女人一面照顧她的豬,一面大聲反復的教我。很疼愛我的樣子。

  教了十幾句,我跑去別的攤子立即現用,居然被人聽懂了。他們一直笑著,友善的用眼睛悄悄瞟著我。黃昏來臨之前,鎮上擁擠的人潮方才散光,一座美麗的城鎮,頓時死寂。

  我爬上了城外小丘上的公園,坐在大教堂的前面,望著淡紅色的雲彩在一片平原和遠山上慢慢變成鴿灰。呼吸著稀薄而涼如薄荷的空氣,回想白日的市集和印地安人,一場繁華落盡之後所特有的平靜充滿了胸懷。再沒有比坐看黃昏更使我歡喜的事情了。

  次日早晨,當我抱著一件厚外套,拿著自己的牙刷出旅舍時,一輛旅行車和它的主人華盛頓,還有華盛頓的太太及一男一女的小孩,已在門外站著等了。

  車子是前晚在小飯店內跟老闆談話之後去找到的,不肯只租車,說是要替人開去。

  那位叫做華盛頓的先生本是推土機的機械師,星期天才肯計程車子,他的名字非常英國。

  我要去的一群印地安人村落,大約需要幾小時的車程在附近山區的泥沙路內打轉。華盛頓說,他的家人從來沒有深入過那兒,要求一同參加,我也一口答應了。只有米夏知道,如果附近果然找到那片在我強烈感應中定會存在的湖水,我便留下來,住幾日,幾天後自會想法子回鎮。

  這一路來,米夏的興趣偏向美洲殖民時代留下來的輝煌大建築與教堂,還有數不清的博物館,這一切在使他迷惑驚歎。畢竟他來自一個文化背景尚淺的國家,過去自己看得也不夠。

  我因教堂及博物館看得不但飽和,以前還選了建築史,那幾場考試不但至今難忘而且還有遺恨,不想再往這條線上去旅行。

  嚮往的是在厄瓜多爾這塊尚沒有被遊客污染的土地上,親近一下這些純血的印地安人,與他們同樣的生活幾天,便是滿足了。

  於是米複選擇了鎮內的大教堂,我進入高原山區,講好兩人各自活動了。

  這趟坐車去村落中,米夏自然跟去的,他獨自跟車回來便是了。

  這樣開了車去山區,華盛頓盡責的找村落給我們看,那兒的印地安,看見外人進來,便一哄而散了。因為無法親近他們,使我一路悶悶不樂。

  眼看回程都來了,我仍然沒有看見什麼,一條沒有經過的泥路橫在面前,心中不知為何有些觸動起來,一定要華盛頓開進去。

  「這兒我沒有來過,據說山谷內是塊平原,還有一片湖水——」他說。

  聽見湖水,我反倒呆了,說不出話來。

  我們又開了近四十分鐘的山路。

  那片草原和水啊,在明淨的藍天下,神秘的出現在眼前,世外的世外,為何看了只是覺得歸鄉。

  「你們,拜託,米夏不許再拍照了!」我下了車就趕他們,湖邊沒有車路了。

  遠處的炊煙和人家那麼平靜的四散著,沒有注意到陌生人的來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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