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銀湖之濱(2)


  最令人為難的就是朋友太過好意,接受別人的招待亦是于心難安的,以我這麼緊張的個性來說,其實是單獨行動比較輕鬆自在的。

  堅持謝絕了馬各,他怎麼說,也是不肯改變心意。

  約好二十日後兩人都在基托時再聯絡,便分手了。對於不認識的馬各,米夏的興趣比我還大,因為馬各是社會學家,跟他談話會有收穫的。

  聽說有便車可搭,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。這兩個人語言不通,如果長途旅行尚得做他們翻譯,便自討苦吃了。再說,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極封閉的地方。如果三個遊客似的人拿了照照機進去,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壞了。

  厄瓜多爾二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,簡單的可分三個部分。

  東部亞馬遜叢林,至今仍是莽荒原始,一種被叫做「希哇洛斯·布拉浮」的野林人據說仍然吹箭獵頭,他們不出來,別人也不進去。

  厄瓜多爾的政府對於叢林內的部落至今完全沒有法子控制,便兩不相涉了。

  中部的厄瓜多爾,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脈所造成的高原,兩條山鏈一路伸沿到哥倫比亞,中間大約六十五公里闊的大平原裡,純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勝數。他們的人口,占了六百萬人中的百分之四十。

  高原上除了幾個小城之外,六十多萬人口的首都基托,就建在海拔兩千八百十公尺的北部山區裡,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。

  南方的海岸部分,一般書中叫它做低原,那兒氣候常年炎熱,家產豐富,一座叫做「葛位托」的中型城市,更有另一個別名——中國城。

  許多廣東來的老華僑,在那兒已經安居三代了。那兒的「香蕉王」,便是一位中國老先生。

  厄瓜多爾另有幾個小島,叫做「加拉巴哥斯」,泡在遠遠的太平洋裡面。

  渴切想去的地方,在我,當然是安地斯山脈。其實山區裡的高原人民,自有他們的語言和族稱,只是當年哥倫布航海去找中國,到了古巴,以為安抵印度,便將當時美洲已住著的居民錯稱為「印度人」,便是而今美洲印地安人名稱的由來了。

  車子是中午在炎熱的海港開出的,進入山區的時候,天氣變了,雨水傾倒而下,車廂內空氣渾濁不堪,我靠著窗戶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。

  當我被刺骨的微風凍醒時,伏蓋著的安地斯蒼蒼茫茫的大草原,在雨後明淨如洗的黃昏裡將我整個擁抱起來。眼前的景色,該是夢中來過千百次了,那份眼熟,令人有若回歸,鄉愁般的心境啊,怎麼竟是這兒!車子轉了一個彎,大雪山「侵咆拉索」巨獸也似的撲面而來。

  只因沒有防備這座在高原上仍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是這麼突然出現的,我往後一靠,仍是吃了一驚。看見山的那一駭,我的靈魂沖了出去,飛過油加利樹梢,飛過田野,飛過草原,繞著這座冷冰積雪的山峰怎麼也回不下來。

  一時裡,以為自己是車禍死了,心神才離開了身體,可是看看全車的人,都好好的坐著。

  「唉!回來了!」我心裡暗暗的嘆息起來。對於這種似曾相識的感應,沒有人能數說,厄瓜多爾的高地,於我並不陌生的啊!

  「阿平!阿平!」米夏一直在喊我,我無法回答他。我定定的望著那座就似撲壓在胸前的六千多公尺高的雪山,覺著它的寒冷和熟悉,整個人完全飄浮起來,又要飛出去了。

  一時裡,今生今世的種種歷練,電影般快速的掠過,那些悲歡歲月,那些在世和去世的親人,想起來竟然完全沒有絲毫感覺,好似在看別人的事情一般。

  大概死,便是這樣明淨如雪般的清朗和淡漠吧!「哎呀!你的指甲和嘴唇都紫了!」米夏叫了起來。我緩緩的問米夏:「海拔多少了?」

  「這一帶,書上說超過三千兩百公尺,下到裡奧龐巴是兩千六百五十。」

  這時候我才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,怎麼都腫起來了,呼吸也困難得很。

  什麼靈魂出竅的感應,根本是身體不适才弄出來的幻覺。車子停在一個小站上,司機喊著:「休息十分鐘!」我沒有法子下車,這樣的高度使人難以動彈。就在車站電線杆那只幽暗的路燈下,兩個老極了印地安夫婦蹲坐在路邊。

  女人圍著深色的長裙,披了好幾層彩色厚厚的肩氈,梳著粗辮了,頭上不可少的戴著舊呢帽。

  兩個人專心的蹲在那兒用手撕一塊麵包吃。我注視著這些純血的族人,心裡禁不住湧出一陣認同的狂喜,他們長得多麼好看啊!

  「老媽媽啊!我已經去了一轉又回來了,你怎麼還蹲在這兒呢!」我默默的與車邊的婦人在心裡交談起來。有關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測,又潮水似的湧上來。

  這個小鎮的幾條街上,全是印地安人,平地人是看不到了。

  暮色更濃了。街上人影幢幢,一切如夢如幻,真是不知身在何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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