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藥師的孫女(3)


  外祖父聽到是那個年輕人,只是慈愛而深意的看了我一眼,微笑著,不說什麼。

  沒曉得在那時候,他已經悄悄安排了我的婚姻。有了新的家之後,我成了更勤勞的女人,丈夫回來的時候,必有烤熟的玉米餅和煮熟的野味等著他。那幢樸素的小屋裡,清清潔潔,不時還拿尤加利的樹葉將房間熏得清香。我們的族人大半是沉默而害羞的,並不說什麼愛情。黃昏來臨時,我們一樣坐在屋前,沉靜的看月亮上升。而我知道,丈夫是極疼愛我的。

  那時候,村裡的藥師已經由我來替代了。

  如同外祖父一個作風,治療病家是不能收任何報酬的,因為這份天賦來自上天,我們只是替神在在做事而已。雖是已婚的婦人了,丈夫仍然給我充分的自由,讓我帶了狗單獨上山去摘草藥。

  只因我的心有了惦記,總是采不夠藥就想回家,萬一看見家中已有丈夫的身影在張望,那麼就是管不住腳步的向他飛奔而去。

  那時印加帝國已經到了末期,兩邊的國王起了內戰,村裡的人一直擔心戰爭會蔓延到這山區來。

  雖然我們已成了印加人收服的一個村落,對於他們的祭司和軍隊,除了畏懼之外,並沒有其他的認同,只希望付了稅捐之後,不要再失去我們的男人。

  戰爭在北面的沙拉薩各打了起來,那兒的人大半戰死了。北部基托的阿達華的國王贏了這場戰役,華斯達王被殺死了。也在內戰結束不多久,丈夫抱了一隻奇怪的動物回來,他說這叫做豬,是低原的人從白人手中買下來的。我們用馬鈴薯來喂這只豬。當時並不知豬有什麼用處。三隻駱馬換回了這樣的一隻動物是划不來的。

  村裡偶爾也傳進來了一些我們沒有看過的種子。我渴切的等待著青禾的生長,不知種出來的會是什麼樣的農作物。

  有關白人的事情便如一陣風也似的飄過去了,他們沒有來,只是動物和麥子來了。

  平靜的日子一樣的過著,我由一個小女孩長成了一個婦人。我的外祖父、父親、母親都消失了,而我,正在等待著另一個生命的出世。

  做為一個藥師的孫女,當然知道生產的危險,村中許多婦人便是因此而死去的。

  黃昏的時候,丈夫常常握住我的手,對我說:「哈娃!不要怕,小孩子來的時候,我一定在你身邊的。」我們辛勤的收集著羊毛,日日紡織著新料子,只希望嬰兒來的時候,有更多柔軟而暖和的東西包裹他。那時候,我的產期近了,丈夫不再出門,一步不離的守住我。

  他不再打獵,我們每餐只有玉米餅吃了。

  那只豬,因為費了昂貴的代價換來的,捨不得殺它,再說我們對它也有了感情。

  一天清晨,我醒來的時候,發覺門前的大鑊裡煮著幾條新鮮的魚。這使我大吃一驚,叫喊起丈夫來。心湖裡滿是跳躍的銀魚,可是百年來,沒有一個人敢去捉它們,畢竟那兒沉著我們祖先的身體啊!丈夫從田上匆匆的跑回來,我痛責他捕魚的事情,他說:「哈娃!你自己是藥師的孫女,懷著孩子的婦人只吃玉米餅是不夠的,從今以後吃魚吧!」

  丈夫每夜偷偷去湖裡捉魚的事情,慢慢的被族人發現了。他們說我們會遭到報應,可是我們不理會那些閒話。只因跟著丈夫相依為命,生產的事情,約好了絕對不去請求村中的老婦人來幫忙。她們能做的不多,萬一老婦人們來了,丈夫是必定被趕出去的,沒有丈夫在身邊,那是不好過的。

  在一個寒冷的夜裡,我開始疼痛。

  悄悄起床煎好了草藥才喊醒沉睡的丈夫。

  起初兩個人都有些驚慌,後來我叫丈夫扶著,包著毯子到門外的石階上去坐了一會兒,這便心靜了下來。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月光下的雪山、湖水和故鄉茫茫的草原。

  掙扎了三個日出與日落,那個叫做哈娃的女人與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了。

  在一汪油燈的旁邊,跪著愛她如命的丈夫。他抱著哈娃的身體,直到已成冰冷,還不肯放下來。

  那是後人的日曆十六世紀初葉,一個被現今世界統稱為南美印地安人的女子平凡的一生。

  哈娃離世時十九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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