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藥師的孫女(2)


  外祖父是一個沉默的人,他不特別教導我有關草藥的事情,有時候他去很遠的地方找藥,幾日也不回來,家,便是我一個人照管了。

  等我稍大一些時,自己也去高山中遊蕩了,我也懂得采些普通的香葉子回來,外祖父從來沒有阻止過我。小時候我沒有玩伴,可是在祖父的身邊也是快活的。那些草藥,在我們的觀念裡是不能種植在家裡田地上的。我問過外祖父,這些藥為什麼除了在野地生長之外,不能種植它們呢?

  外祖父說這是一份上天秘密的禮物,采到了這種藥,是病家的機緣,采不到,便只有順其自然了。十二歲的我,在當時已經非常著名了,如果外祖父不在家,而村裡的小羊瀉了肚子,我便抱了草藥去給喂。至於病的如果是人,就只有輪到外祖父去了。

  也許我是一個沒有母親在身邊長大的女孩,村中年長的婦女總特別疼愛我,她們一樣喊我藥師的孫女,常常給我一些花頭繩和零碎的珠子。

  而我,在采藥回來的時候,也會送給女人們香的尤加利葉子和野蜂蜜。

  我們的族人是一種和平而安靜的民族,世世代代散居在這片湖水的周圍。

  在這兒,青草豐盛,天空長藍,空氣永遠稀薄而寒冷,平原的傳染病上不了高地,雖然農作物在這兒長得辛苦而貧乏,可是駱馬和綿羊在這兒是歡喜的。

  印加帝國的政府,在收稅和祭典的時候,會有他們的信差,拿著不同顏色和打著各樣繩結的棍子,來傳遞我們當做的事和當繳的稅,我們也總是順服。

  每當印加人來的時候,心湖的故事才會被老的一輩族人再說一遍。那時,去湖邊汲水的村中女孩,總是要怕上好一陣。

  外祖父和我,很少在夜間點燈,我們喜歡坐在小屋門口的石階上,看湖水和雪山在寂靜平和的黃昏裡隱去,我們不說什麼多餘的話。

  印加帝國敬畏太陽,族人也崇拜它,寒冷的高原上,太陽是一切大自然的象徵和希望。

  當然,雨季也是必需的,一年中,我們的雨水長過母羊懷孕的時間。

  小羊及小駱馬出生的時候,草原正好再綠,而湖水,也更闊了。

  我一日一日的長大,像村中每一個婦女似的磨著玉米,烘出香甜的餅來供養外祖父。在故鄉,我是快樂而安靜的,也更喜歡接近那些草藥了。

  有一日,我從田上回來,發覺屋裡的外祖父在嚼古柯葉子,這使我吃了一驚。

  村子裡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常常嚼這種東西,有些人一生都在吃,使得他們嘴巴裡面都凹了一塊下去。這種葉子,吃了能夠使人活潑而興奮,是不好的草藥。

  外祖父見到了我,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表情,他淡淡的說:「外祖父老了!只有這種葉子,幫助我的血液流暢——」

  那時候,我才突然發覺,外祖父是越來越弱了。沒有等到再一個雨季的來臨,外祖父在睡眠中靜靜的死了。

  在他過世之前,常常去一座遠遠的小屋,與族人中一個年輕的獵人長坐。那個獵人的父母也是去給印加人築路,就沒有消息了。

  回來的時候,外祖父總是已經非常累了,沒有法子與我一同坐看黃昏和夜的來臨,他摸一下我的頭髮,低低的喊一聲:「哈娃!」就去睡了。

  在我的時代裡,沒有人喊我的名字,他們一向叫我藥師的孫女。

  而外祖父,是直到快死了,才輕輕的喊起我來。他叫我哈娃,也就是「心」的意思。

  母親也叫這個名字,她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兒。外祖父才叫了我幾次,便放下我,將我變成了孤兒。外祖父死了,我一個人住在小屋裡。

  我們的族人相信永遠的生命,也深信轉世和輪回,對於自然的死亡,我們安靜的接受它。

  雖然一個人過的日子,黃昏更寒冷了,而我依然坐在門前不變的看著我的故鄉,那使我感到快樂。

  那一年,那個叫做哈娃的女孩子,已經十五歲了。外祖父死了沒有多久,那個打獵的青年上到我的山坡來,他對我說:「哈娃,你外祖父要你住到我家去。」我站在玉米田裡直直的望著這個英俊的青年,他也象外祖父似的,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髮,那時候,他的眼睛,在陽光下湖水也似的溫柔起來。

  我沒有說一句話,進屋收拾了一包清潔的衣物,掮起了外祖父的藥袋,拿了一串掛在牆上的繩索交給這個獵人。於是我關上了小屋的門,兩人拖著一群駱馬和綿羊還有外祖父的一隻老狗,向他的家走去。

  我的丈夫,其實小時候就見過了,我的狗幾年前在山裡打過架。

  當時他在打獵,我一個人在找草藥,回家時因為狗被咬傷了,還向外祖父告過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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