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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逢何必曾相識(3)


  我哪裡能睬他,一起床人像踏著大浪似的暈,那時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喚我,大概也沒有氣力跨進去,更別說出去亂走了。

  「振作起來啦!我們下午去找莫里,怎麼樣?」

  黛娥也是三天兩頭的跑來,想盡辦法要拖我出門。我病懨懨的閉著眼睛不理她,一任自己的病體自然發展,不去強求什麼。

  有一天我發覺黛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上了無袖的夏裝。

  「這麼久了?」我歎了口氣看著黛娥。

  「夏天快來啦!你還賴在毯子裡面。」她吼著我。

  那麼久足不出戶,再一開窗,窗外已是一片蔭濃,蟬聲叫得好熱鬧。

  我的體力慢慢的恢復了,慢慢有興趣做菜了,理家了,漸漸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場了,有時候還能撐著洗些衣服了,終於,有一天的黃昏,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。

  「日本人?早就走了,都好幾個月了。」房東太太好奇怪的看著我。

  我默默的回來,也不怎麼失望,日子一樣靜靜的過了下去。

  十字港庇護漁人們的卡門聖母節漸漸近了,街頭巷尾又張燈結綵起來,那時候,聽說擺攤子的執照又開始發放了。

  這一批新的年輕人換了市集的地方,他們在廣場的大榕樹下圍成一個方城,一面乘涼一面做買賣。

  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去走了一圈,大半都是陌生的臉孔,只有那個皮革刻花的小攤子坐著我認識的阿根廷女孩丁娜。「咦!三毛,原來你還在十字港。」她見了我興奮的叫了起來。

  我停住了腳,笑著,沒有什麼話好講。

  「你去哪裡了?上幾個月莫里找你快找瘋掉了。」我詢問的看著她。

  「難道莫里找你你不曉得呀?」她張大了眼睛問著,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來。

  「我也去找過他,他不住在那兒了。」我坐在丁娜的身旁,看著遠方的海洋輕輕的說。

  「難道這幾個月都沒有再看到他呀?」丁娜奇怪的盯著我。我搖搖頭。

  「那你是不曉得羅!莫里上一陣好慘——「他呀!幾個月前去了一次南部,回來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,什麼貨啊,錢啊,護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,慘得飯都沒得吃——」

  丁娜低頭開始做手工,我在她旁邊心跳得越來越快,好似要炸了出來一般。

  「他一回來就去你們家找你,說是搬了,到處打聽荷西的公司,又沒有人知道在哪裡,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擺攤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……我們看不過去,有時候分他一點麵包吃,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,你呢,就此沒有再出現過。後來攤子散了,大家都走了,莫里更慘,沒有工作證,連給人洗碗都沒人要,那一陣他怎麼熬過來的真沒有人知道,睡都睡在小船上——」

  我呆看著丁娜靈巧的小手在做皮包,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,我的耳朵嗡嗡的響起來,視線開始不規則的一下遠一下近,病後的虛弱又緩緩的淹沒了我全身——丁娜還低著頭在講,什麼違警啦,坐牢啦,生肝病啦,倒在街上給人送去醫院啦——

  「好啦,反正最倒楣的幾個月莫里也熬過來了,你要看他,晚一點來嘛!他就在那邊對面擺攤子。」她笑著指指不遠的大榕樹。

  我站起來,低聲謝了丁娜,舉著千斤重負的步子要走開去,丁娜又笑著抬起頭來,說:「我們以前還以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,他給我們看過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。」

  「照片是荷西拍的。」我輕輕的說。

  「對不起,你不要不高興,我亂說的。」丁娜很快的又說。「沒有不高興,莫里的確是我的朋友。」

  我慢慢走到圖書館去,呆呆的坐在桌前,等到窗外的燈都亮了,才發覺順手拿的雜誌連一頁都沒有翻開。

  我走出來,下了石階,廣場上,莫里果然遠遠的在那兒坐著,低著頭。

  我停住了,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腳步,我是一個任性的人,恁著一時的新鮮,認人做朋友,又恁著一時的高興,將人漫不經心的忘記掉。這個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,曾經這樣的信賴我,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,將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,找我,等我,日日在街頭苦苦的盼我,而我——當時的我在哪裡?

  我用什麼顏面,什麼表情,什麼解釋才能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?我不知道。

  他坐牢,生病,流浪街頭的時候,又是什麼心情?該當是很苦的吧!這種苦對我又是那麼陌生,我終其一生都不會瞭解的。

  我盯著莫里看,這時候他一抬頭,也看見了我。

 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燈下穿來穿去,莫里和我對看著,中間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,幾步路,竟是走得那麼艱難。

  我筆直的走到莫里的攤子面前,停住了。

  他緩緩的站了起來,人又瘦又黑,臉上雖在微笑著,可是掩不住受傷的表情。

  「莫里,我沒有去看你,因為我病了一大場。」我訥訥的解釋著,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,不知再說什麼。莫里仍是微笑著,沒有說什麼。

  這時,我發覺莫里的攤子變小了很多,以前他的攤子架著木板,上面鋪著一層深藍的絲絨,絲絨上放滿了爛若星辰的項練。

  現在,他用一塊破的尼龍布,上面擺了一些化學絨做的廉價小貓小狗,布就鋪在水泥地上。

  乍一看到他現在潦倒的情景,心情恍如隔世,我的眼睛突然濕了。

  「生意怎麼樣?」

  「不太好。」輕輕的安詳的回答我。

  我們僵立了一會兒,過去那條看不見的線已經斷了,要說什麼都像是在應酬似的格格不入。

  莫里對於過去幾個月的遭遇沒有提一個字,更沒有說他曾經找過我們的事。

  「聽說前幾個月你的情形不太好。」我吃力的說。

  「都過去了。」他輕喟了一聲,眼睛倦倦的望著遠方。「你生了一場肝病?」我又說。

  「是。」

  我掙扎了一下,還是很小心的問了他:「要不要錢用?先向我們拿,以後慢慢還。」

  他還是耐人尋味的微笑著,輕輕的搖著頭。

  「這樣好吧,荷西快下班了,我先去接他,再跟他一起回來找你,我們三個去吃飯。」

  他看看他的攤子,猶豫著。

  我轉眼看見另一個女友馬利亞正遠遠的在小公園裡看孩子蕩秋千,急著向莫里點點頭,說了一句:「一言為定哦!等下我們再來。」

  我很快的跑到馬利亞旁邊去。

  「馬利亞,你看見那邊那個日本人嗎?你去,把他攤子上那些東西全買下來,不要多講,東西算你的。」

 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塊錢給她,跑到莫里看不見的地方去等。

  馬利亞很快的回來了,嬰兒車裡堆了一大群小貓小狗。「總共才六百多塊,統統的買了,哪!還剩三百多塊。」她大叫著跑回來。

  「謝啦!」我拿了找錢掉頭就往荷西工地跑去。「什嘛!莫里還在這裡啊?」荷西被我拉了跑,我們跑回莫里的地方,本以為他會等著的,結果他已經不見了。

  我沉默著跟荷西回去,夜間兩人一起看電視,很普通的影片,我卻看得流下淚來。

  我欠負了莫里,從他一開始要打折給我的那天開始,我就一直欠著他。當他毫不保留的信賴了我,我卻可恥的將他隨隨便便的忘了。

 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,他恨過我嗎?該恨的,該恨我的,而今天,他看我的眼光裡,竟然沒有恨,只有淡漠和疲倦,這使我更加疼痛起來。

  在一個深夜裡,荷西和我都休息了,門鈴突然輕輕的響了一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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