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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地(3)


  「三毛意思是說,在迷魂煙裡飄著。」馬諾林夾上了一句。「有一次,又去問他,哈那,哈那,把通臉狺的路徑畫出來給我們去吧,那天他沒迷糊,我一問,他竟哭了起來——」我翻個身,趴在睡袋裡,低低的對他們說。

  「為什麼偏找哈那呢?」伊底斯不以為然的說。「你不知道他年輕時臉狺守墓的?」我睜大著眼睛反問他。「族人也知道路。」伊底斯又說。

  「別人不敢帶啊,你,你帶不帶,伊底斯?」我又壓低著嗓子說。

  他曖昧的笑了一下。

  「喂,臉狺這東西,你們真相信?」米蓋輕問著伊底斯。

  「信的人,就是有,不信的人,什麼也沒有。」

  「你呢?」我又抬起頭來問。

  「我?不太相信。」

  「是信,還是不信,說清楚。」

  他又曖昧的笑了一下,說:「你知道,我——」

  「你還吃豬肉。」我頂了他一句。

  「這不就是了。」伊底斯攤攤手也笑了。

  「那次哈那哭了起來——」馬諾林把我沒講完的話又問了下去。

  「只說要他帶路,他雙手亂搖,說——太太,那是個禁地,外人去不得的,兩年前帶了個記者去,拍了照,回來老太婆就暴死了啊,臉狺罰的,貪那麼一點錢,老太婆賠上了命啊——說完他突然拍手拍腳的慟哭起來,我看他那天沒抽大麻——」

  「聽說哈那的老婆死的時候,全身黑了,鼻孔裡馬上鑽出蛆來呢!」米蓋說。

  「加些柴吧。」我縮進睡袋裡去,不再言語,四個人靜靜的對著,火圈外,分不清那個是天,那兒是地,風又緊了些,哭號著鬼叫似的淒涼。

  過了好一會,伊底斯又說:「地倒真是裂開的,每次都裂。」

  「你看過?」

  伊底斯陰沉的點點頭,眼光望出火外面去。

  「以前總是哈那走上幾天幾夜的路,跑回鎮上去報信,人還沒進鎮,就老遠的叫喊著——又裂啦!又裂啦——好可怕的,這一來,族裡的人嚇得魂不附體,沒幾天,准死人,有時還不止一個哪!」

  「總是死的,沒錯過?」

  「沒錯過,倒是現在,誰也不守墓了,心理上反倒好得多。」

  「還在裂?」馬諾林問著。

  「怎麼不裂,人死了抬去,地上總有那個大口子等著呢。」

  「巧合,地太幹了吧!」我這句話,說得自己也不信。

  「水泥地,糊得死死的,不地震,裂得開嗎?」

  「咦,你剛才還說不太相信的,這會子怎麼又咬定這種事了。」

  「親眼看見的,好多次了。」伊底斯慢慢的說。「老天!臉狺送誰的葬?」我問他。

  「我太太——也埋在那裡,十四歲,死的時候已經懷孕了。」伊底斯好似在說別人的事一樣。

  大家都駭住了,望著他,不知說什麼好。

  「在說什麼?」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來,不小心踢到一塊木板。

  「噓,在說臉狺的事呢!」

  「那個東西——唉——米蓋,把茶遞過來吧!」火光下,再度沉寂下來。

  「伊底斯——」我趴在睡袋裡叫著。

  「嗯?」

  「為什麼叫『臉狺』,什麼解釋?」

  「臉狺這種東西以前很多,是一種居住在大漠裡的鬼魅,哈薩尼亞語也解釋成『靈魂』,他們住在沙地綠洲的樹叢裡,後來綠洲越來越少了,臉狺就往南邊移,這幾十年來,西屬撒哈拉,只聽說有一個住著,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,以後大家就臉狺臉狺的叫著,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個名字。」

  「你不也姓穆德?」荷西說。

  「剛剛已經講過了,他太太就埋在那兒,你沒聽到。」我悄悄的跟荷西說。

  「穆德族幹嘛選了那塊地方?」

  「是不小心,一下葬下了七個,後來知道有臉狺住著,又弄裂著地預告族人死的消息,大家沒敢再遷,每年都獻祭呢!」

  「我是看過照片的。」我低低的說。

  「臉狺有照片嗎?」米蓋駭然的問。

  「就是那個記者以前拍的嘛,不是鬼魅那東西,是墳地,外面沒拍,室內拍了好多張,小小的,水泥地,上面蓋了塊紅黑條子的粗布,看不出什麼道理,地上也沒裂口子,牆上滿滿的寫了名字。」

  「墳地怎麼在屋子裡?」荷西問。

  「本來沒起屋子,只用石塊圍著,結果地總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開來,後人去找,地下總也沒有白骨,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個,快一百年了,小小一塊地,總也埋不滿,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幾倍的面積,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過去。」

 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,弄得我渾身不自在,用背抵著地,動也不敢動。

  「沒有細心找吧!聽說沙漠屍身大半不爛的啊!」米蓋說。

  「埋人總也得挖得很深的,下面真的沒有東西。」

  「加些柴吧,馬諾林!」我喊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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