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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帶漸寬終不悔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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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過來,我感謝他的信任。第三步又很難過了,覺得我沒有教好他。我的學生裡有這樣魯莽的一個男孩子,寫了這樣一張傷人心的條子給我,那我這一學期的潛移默化,我的禮貌、我的教養,在他們身上我看不見。這是老師的錯,我沒有教導他去體恤別人。」 想了很久,三毛曉得下學期她要怎麼回答這位學生了:「第一件事要說,收到了。第二我要謝謝你對我最深最大的信。第三點,做為一個老師還是要這樣熱誠的教下去。如果連熱誠和這份急迫的心都沒有的話,教學者的良知何在?至於人是否有高下有不同,老師也知道這個道理。如果你不願意聽老師告訴你的一些人生的小小的道理,你可以不來上課。 這學期你的成績由老師和教務處負責使你及格。」 從拿到這張紙條後,三毛的情緒一變再變。先從老師的角度看學生,又從學生的角度看老師,再又從老師的角度看學生,最後做了一個處理。她心存感謝,因為他使三毛又做了一次學生。 在《野火燒不盡》裡,她說:「當一個人三次向你道謝的時候,他已經是你的了。」 曾經,荷西使她感覺人生很有意義,現在教學這件事又讓她覺得深具意義。因為,這背後有一種價值和熱情在支持她。 「我是個喜歡背十字架的人——其實也不能叫十字架,我喜歡背東西。背東西的時候使我覺得自己的肩膀還有用。像荷西回家找不到我,簡直茫然失措,噯——覺得自己好有用哦,我的先生怎麼那麼愛我。現在教書也這樣。雖然我知道學生並不是那麼依靠我,但在兩百個學生當中,我能影響一個,使他上我的課能得到一點快樂——甚至我不敢講知識——一點舒展,一點點光線,我就一無所求了。」 其實,文化大學的聘書她已經接過了三次,每次卻都因故沒有回國。這次,還是在張其昀先生的半強迫下幫她下了決定。 現在,三毛真是開心。教書,第一,讓她感覺終於為國家做了一點事情。第二,以真真誠誠的一顆心,回報了張其昀先生當年因為愛才,體恤她而免試讓她進入文化大學選讀的大恩情。第三,三毛終於不再是一顆滾石了。滾石不生苔當然很可貴,但老不生苔也不好,有時候,就讓它生一點苔吧。第四,喜歡學校的圖書館。拿到那一張借書證的時候,三毛簡直快樂死了。「那四十萬卷藏書等於是我的了!」她是如此大喜的。黑黝晶亮的眸子,仿如夜空裡閃爍的星星。「也喜歡再做小孩子。」歎口氣,她滿足地標了個句點。 昨天過去了 真不再想從前?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仍然堅決的搖搖頭。「不要回頭,我喜歡羅得的故事。」 對曾經走過的路呢,有無悔恨? 「不悔!不悔!」她叫了起來,然後兩人樂開了。因為我們同時憶起了金庸筆下的楊不悔。真真想不到,三毛也是金庸迷。 前陣子,她還寫了篇文章談金庸小說裡的人物。結果啊,她的父親說看不懂,看不懂。三毛說,沒關係,凡是金庸迷一定懂。 這位說看不懂女兒文章的父親,卻是當年任著三毛看書,領著三毛念古文的可愛的父親。 三毛讀書的一段歷史,在一篇《翹課為讀書》的自述裡描繪得非常詳盡。從三歲看了一本《三毛流浪記》開始,她就一跤跌進了書海裡。到十五、六歲時,已是成了十足的書奴。 「離家之後,我突然成了一個沒有書籍的人。在國外,我有的不過是一個小房間,幾本教科書,架上零零落落。我離開了書籍,進入了真真實實的生活。在一次一次的領悟裡,那沉重的大書架,不知不覺化作了我的靈魂和思想。突然發覺,書籍已經深深植根在我身體裡。帶不帶著它們,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。」 這是陳平變做三毛,甚至二毛以前的一毛時代。 雨季裡的少女 而當三毛還是二毛的時候,「她是一個逆子,她追求每一個年輕人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麼的那份情懷。因此,她從小不在孝順原則下做父母請求她去做的事情。」 「跌倒過,迷失過,苦痛過,一如每一個『少年的維特』。」但,「無論如何的沉迷,甚至有些頹廢,但起碼她是個真誠的人。她不玩世,她失落之後,也尚知道追求。那怕那份情懷在今日的我看來是一片慘綠。但我情願她是那個樣子,而不希望她什麼都不去思想,也不提出問題。二毛是一個問題問得怪多的小女人。」 那一段青年時代的作品,後來收集在《雨季不再來》書裡。她說:「《雨季不再來》是我一個生命的階段,是我無可否認亦躲藏不了的過去。它好不好,都是造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。也就如一塊衣料一樣,它可能用舊了,會有陳舊的風華,而它的質地,卻仍是當初紡織人機上織出來的經緯。」就像聖經上雅各的天梯一樣,踏一步決不能上升到天國。人的過程,也是要一步一格的爬著梯子,才能到達某種高度。曾在雨季走過的少女,終於揮別了踩在雨地裡的年頭,走進了沙漠。沙漠的陽光和風雨把她結結實實地變換成「銅紅色的一個外表不很精緻,而面上已有風霜痕跡的三毛。」 陽光下的女人 「其實,當初堅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,而不是荷西。 後來長期留了下來,又是為了荷西,不是為了我。」 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了,她無意翻到了一本美國的《國家地理雜誌》。那期書裡正好介紹撒哈拉沙漠。只看了一遍,無法解釋的,三毛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,就莫名其妙,毫無保留的交給那一片陌生的大地。 她下定決心要去沙漠住一年。除了父親的鼓勵,還有一個朋友默默收拾了行李,先去沙漠的磷廣公司找到了事,安定下來,以便三毛去時好照顧她。 「在這個人為愛情去沙漠裡受苦時,我心裡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。」 那個人,就是荷西。 和荷西生活的六年,是三毛物資生活最貧乏、精神生活最富足的時候。這個在陽光下展露了萬種風情的小女人,和她的大鬍子丈夫在大漠裡白手成家,踏踏實實地過起日子來,先做了柴米夫妻,而後變成神仙眷侶。 讀者簡直太熟悉這一對夫妻在撒哈拉的一舉一動了。三毛把撒哈拉的故事說得精采又生動,那幾年,沙漠是三毛和荷西的塵世城堡。 「德弗乍克的『新世界』交響曲充滿了房間。我,走到輪胎做的圓椅墊裡,慢慢的坐下去,好似一個君王。」直到荷西意外喪生,三毛的「沙堡」、三毛的世界,一夕間坍塌了下來。 不再迷惑的三毛 「那一年,和我分離了十二年的父母到了西班牙,我們四個人第一次過中秋節。第二天,荷西就死了。一輪明月,皓月當空,真是人生最大的一個諷刺。」 摯愛的人走了,三毛的文章裡沒有哭號。在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字的木槽縫裡——荷西·馬利安·葛羅。安息。你的妻子紀念你。三毛也把它最深沉的創痛銘刻在心上。「對於最心愛的人,你永遠不能寫他。因為這是我的寶貝,一個秘密,我不再談了。」 「那一年,我們沒有過完秋天。」寫下了這句話,荷西便也鑽進了三毛今生的記憶裡。 而今,夢想了一生的職業——農夫,終於在華岡有了一百畝田。「快樂的。」三毛說。 「我從來沒有展望過將來。而生之迷惑到最近才比較開通。還是有癡迷,譬如在工作和遊戲的時候。但不惑了。」人生在三毛看來,是一條時間的江河。大江東去的時候,兩岸風景如何交替變換,並不在人的掌握裡,可是那條江河總會奔流到大海裡去的。 「就是今天,讓今天活得平安、快樂、充實,才是最重要的。」 在《明日又天涯》裡,三毛寫道:「明日,是一個不能逃避的東西,我沒有退路。」 「再也沒有鬼哭神號的事情了,最壞的已經來過了。再也沒有什麼。……也曾對你說過,暮色來時,我會仔細的鎖好門窗。也不再在白日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。因為我很知道,昨日的風情,只會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,那麼,我的長裙,便留在箱子裡吧。」 可是,三毛你偶爾也會憶起長裙花枝招展飛揚在風裡的春天吧? 當時縈繞在戀人身邊,你那清脆的笑聲,還記得嗎? 至情不死,一刹永恆 三毛記得的。這一生無數的情緣,就是從初戀開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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