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三毛 > 送你一匹馬 | 上頁 下頁
送你一匹馬(2)


  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纏死,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——人生還有盼望?

 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,不可能吃飯菜,只能因為母親的哀求,喝下不情願的流汁。那時候,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,體力崩潰了,我只想你放我回家——我覺得你太殘忍,迫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。

  不是真的答應你什麼,因為你猜到了我要死,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,陪父母回台之後,我心裡的安排。

  你逼我對你講:「我答應你,瓊瑤,我不自殺。」我點了點頭,因為這個以後還可以賴,因為我沒有說,我只是謊你,好給我回去。

  你不放過我,你自己也快累瘋了,卻一定要我親口講出來。

  我講了——講了就是一個承諾,很生氣,講完又痛哭起來——恨你。因為我一生重承諾,很重承諾,不肯輕諾,一旦諾了便不能再改了。

  你讓我走了,臨到門口,又來逼,說:「你對我講什麼用,回去第一件事,是當你母親替你開門的時候,親口對她說:「媽媽,你放心,我不自殺,這是我的承諾。」

  陳姐姐,我恨死你了,我回去,你又來電話,問我說了沒有。我告訴你,我說了說了說了,……講講又痛哭出來。你,知我也深,就掛不了電話。你知道,你的工作,做完了。在我們家四個孩子裡,陳姐姐,你幫了兩個——小弟,我。相隔了九年。

  三年前,我在一個深夜裡坐著,燈火全熄,對著大海的明月,聽海潮怒吼,守著一幢大空房子,滿牆不語的照片。那個夜晚,我心裡在喊你,在怨你,在恨你——陳姐姐,為著七個月前臺灣的一句承諾;你逼出來的,而今,守的是什麼樣的日子。

  第二天,我寫了一封信給你,說了幾句話——陳姐姐,你要對我的生命負責,承諾不能反悔,你來擔當我吧!當然,那封信沒有寄,撕了。

  再見你,去年了。你搬家了,我站在你的院子裡,你開了房子的門,我們笑著奔向彼此,拉住你的手,雙手拉住你,高聲喊著:「陳姐姐!」然後又沒有了語言,只是笑。

  我們站在院子裡看花,看平先生寶貝的沙漠玫瑰,看楓樹,看草坪和水池。你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,髮型換了,臉上容光煥發。我,一件彩衣,四處張望,什麼都看見了,不再是那個只見一片黑色的盲女。

  那天是黃昏,也是秋天,晚風裡,送來花香,有一點點涼,就是季節交替時候那種空氣裡轉變的震動,我最喜歡的那絲悵然——很清爽的悵然,不濃的,就似那若有若無的香味。

  過去,不再說了。

  又來了,這次是小杯子,淡淡的味道,透明的綠。我喝了三次,因為你們泡了三次。

  陳姐姐,你猜當時我在想什麼?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們也必喝三道的茶。

  第一道苦若生命,第二道甜似愛情,第三道淡如微風。

  面對著你和平先生,我喝的是第三道茶。這個「淡如微風」,是你當年的堅持,給我的體驗。

  我看了你一眼,又對你笑了一笑。

  謝謝你,謝謝你,謝謝你。

  不能言謝,我只有笑看著你,不能說,放在生命中了。耶誕節,平先生和你,給了我一匹馬,有斑點的一匹馬,在一個陶盒子上。盒子裡,一包不謝的五彩花。一張卡片,你編的話,給了我。

  你知道,我愛馬,愛花,愛粗陶,愛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愛的東西。

  有生命嗎?我有嗎?要問你了,你說?

  我很少看電視的,或者根本不看,報上說,你有自己的天空,有自己的夢。我守住了父母的電視,要看你的天空和夢是什麼顏色。

  你看過我的一次又一次顏色,而我,看過的你,只是一件淡色的衣服。而你又不太給人看。

  我是為了看你,而盯在電視機前的,可是你騙了我,你不給人多看你。你給我看見的天空,很累,很緊湊,很忙碌,很多不同的明星和歌,很多別人的天空——你寫的。

  而你呢?在這些的背後,為什麼沒有一個你坐在平先生旁邊閑閑的釣魚或曬太陽的鏡頭?

  我看過你包紗布寫字的中指,寫到不能的時候,不得不包的紗布。

  孩子,這還不夠嗎?你不但不肯去釣魚,你再拿自己去拚了電影,你拚了一部又一部,不懂享受,不知休息,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燈閃在深夜東區的臺北高牆上時,瓊瑤成功背後那萬丈光芒也擋不住的寂寞。誰又看見了?戲院門口的售票口在平地,哪兒是你。

  大樓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燈,也是你。那兒太高,沒有人觸得到,雖然它夜夜亮著,可是那兒只有你一個人——嫦娥應悔偷靈藥,高處不勝寒。

  好孩子,你自己說的,你說的,可不是我——不要再做神仙了。

  我知道你,你不是一個物資的追求者。我甚而笑過你,好笨的小孩子,玩了半生那麼累的遊戲,付出了半生的辛勞,居然不會去用自己理所當然賺來的錢過好日子。

  除了住,你連放鬆一下都不會,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幾天,什麼都放不下。

  這麼累的遊戲,你執著了那麼多年,你幾次告訴過我:「我不能停筆,靈魂裡面有東西不給我自由,不能停,不會從這個寫作的狂熱裡釋放出來,三毛,不要再叫我去釣魚了,我不能——」

  常常,為了那個固執的突破,你情緒低落到不能見人。為了那個對我來說,過份複雜的電影圈,你在裡面撐了又撐,苦了又苦,這一切,回報你的又值得多少?

  個性那麼強又同時非常脆弱的女人——陳姐姐,恕我叫了你——孩子。

  寫,在你是不可能停的,拍,誰勸得了你?

  看你拿命去拚,等你終有累透了的一天,等你有一天早晨醒來,心裡再沒有上片、劇本、合同、演員、票房、出書……等了你七年,好孩子,你自己說,終於看見了《昨夜之燈》。那一切,都在一個決心裡,割捨了。

  今夜的那盞燈火,不再是昨夜那一盞了,你的承諾,也是不能賴的。這一場仗,打得漂亮,打得好,打得成功。那個年輕時寫《窗外》、《煙雨濛濛》的女孩,你的人生,已經紅遍了半邊天,要給自己一個肯定,今天的你,是你不斷的努力和堅持打出來的成功,這裡面,沒有僥倖。放個長假好不好?你該得的獎品。

  休息去吧!你的伴侶,一生的伴侶,到底是什麼,你難道還不知道?

  你一生選擇的伴侶,你永恆的愛情,在前半生裡,交給了一盞又一盞長夜下的孤燈,交給了那一次又一次纏紗布的手指。

  孩子,你嫁給了一盞無人的燈,想過了沒有?

  你的笑和淚,付給了筆下的人,那盞燈照亮了他們,而你自己呢?你自己的日子呢?

  不要不肯走出可園,那個鎖住了自己的地方,改變生活的方式,呼吸一些清晨的空氣,再看看這個世界,接觸一些以前不會接觸的人群——不要掉進自己的陷阱裡去。

  在一個男人永生對你付出的愛情裡,你仍是有自由可言的。跟他一起自由,而不是讓他保護你而迷路。

  不拍電影了,真好,戲終於落幕了,那是指電影。

  現在你自己的戲,再沒有了太多的枷,你來演一次自己的主角好不好?不要別的人占去你大半的生命,不要他們演,你來,你演,做你自己,好孩子,這個決心,可是你說的,我只不過是在替你鼓掌而已。

  你是自由的,你有權利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路,他人喜不喜歡你走出來的路,不是你的事情,因為畢竟你沒有強迫任何人。別說強迫了,你根本連人都不肯見。

  最喜歡你的一點,是你從不在朋友歡喜的時候,錦上添花,那個,你不太看得見。

  這一生,我們也不常見面,也不通信,更不打電話,可是,在我掉到深淵裡的那一刹那,你沒有忘記我,你不拉我,你逼我,不講理的逼我,逼出了我再次的生命。是你,陳姐姐,那個不甘心的承諾,給了我再來的生命。

  我不謝你,你知道,這種事情,用這個字,就不夠了。昨夜之燈,任憑它如何的閃亮,都不要回頭了,你,我,都不回頭了。

  我們不嫁給燈,我們嫁給生命,而這個生命,不是只有一個面相,這條路,不是只有一個選擇。

  戲,這麼演,叫做戲,那麼演,也叫做戲,這一場下了,那一場上來,看戲的,是自己,上臺的,也是自己。陳姐姐,你鼓勵過我,我現在可不可以握住你的手,告訴你,我們仍然不常見面,不常來往,可是當我們又見的時候我也要送你一匹馬——我畫的,畫一個瓊瑤騎在一匹賓士的馬上,它跑得又快又有耐性,跑得你的什麼巨星影業公司都遠成了一個個斑點,跑到你的頭髮在風裡面飛起來,這匹馬上的女人,沒有帶什麼行李,馬上的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恤衫,上面有一顆紅色的心,裡面沒有你書裡一切人物的名字,那兒只寫著兩個字——費禮,就是你的丈夫的筆名。

  跑進費禮和你的穹蒼下去吧!

  其實,已經送了你一匹馬。現在。

  祝你旅途愉快!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