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驀然回首(1)


  這兒不是泰安街,沒有闊葉樹在牆外伸進來。也不是冬天,正是炎熱的午後。

  我的手裡少了那個畫箱,沒有夾著油畫,即使是面對那扇大門,也是全然陌生的。

  看了一下手錶,早到了兩分鐘。

  要是這一回是看望別的朋友,大概早就嚷著跑進去了,守不守時又有什麼重要呢!

  只因看的人是他,一切都不同了。

  就那麼靜靜的站在門外的夕陽下,讓一陣陣熟悉而又遙遠的倦怠再次淹沒了自己。

  我按鈴,有人客氣的領我穿過庭院。

  短短的路,一切寂靜,好似永遠沒有盡頭,而我,一步一步將自己踩回了少年。

  那個少年的我,沒有聲音也沒有顏色的我,竟然鮮明如故。什麼時候才能掙脫她的陰影呢!

  客廳裡空無一人,有人送茶來,我輕輕道謝了,沒有敢坐下去,只是背著門,看著壁上的書畫。

  就是這幾秒鐘的等待,在我都是驚惶。

  但願有人告訴我,顧福生出去了,忘了這一次的會晤,那麼我便可以釋然離去了。

  門開了,我急速的轉過身去。我的老師,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啟蒙老師,正笑吟吟的站在我的面前。

  我向他跨近了一步,微笑著伸出雙手,就這一步,二十年的光陰飛逝,心中如電如幻如夢,流去的歲月了無痕跡,而我,跌進了時光的隧道裡,又變回了那年冬天的孩子——情怯依舊。

  那個擦亮了我的眼睛,打開了我的道路,在我已經自願淹沒的少年時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師,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見,只因在他的面前,一切有形的都無法回報,我也失去了語言。

  受教于顧福生老師之前,已在家中關了三年多,外界如何的春去秋來,在我,已是全然不想知覺了。

  我的天地,只是那幢日式的房子、父親母親、放學時歸來的姊弟,而這些人,我是絕不主動去接觸的。向街的大門,是沒有意義的,對我,街上沒有可走的路。

  小小的我,唯一的活動,便是在無人的午後繞著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的溜冰。

  除了輪式冰鞋刺耳的聲音之外,那個轉不出圈子的少年將什麼都鎖進了心裡,她不講話。

  初初休學的時候,被轉入美國學校,被送去學插花,學鋼琴,學國畫,而這些父母的苦心都是不成,沒有一件事能使我走出自己的枷鎖。

  出門使我害怕,街上的人更是我最怕的東西,父母用盡一切愛心和忍耐,都找不出我自閉的癥結。當然一週一次的心理治療只有反抗更重,後來,我便不出門了。

  回想起來,少年時代突然的病態自有它的原因,而一場數學老師的體罰,才驚天動地的將生命凝固成那個樣子。這場代價,在經歷過半生的憂患之後,想起來仍是心驚,那份剛烈啊,為的是什麼?生命中本該歡樂不盡的七年,竟是付給了它。人生又有幾個七年呢!

  被送去跟顧福生老師學西畫並不是父母對我另一次的嘗試,而全然歸於一場機緣。

  記得是姊姊的朋友們來家中玩,那天大概是她的生日吧!其中有一對被請來的姊弟,叫做陳繽與陳驌,他們一群人在吃東西,我避在一個角落裡。

  陳驌突然說要畫一場戰爭給大家看,一場騎兵隊與印地安人的慘烈戰役。於是他趴在地上開戰了,活潑的筆下,戰馬倒地,白人中箭,紅人嚎叫,篷車在大火裡焚燒……我不擠上去看那張畫,只等別人一哄跑去了院子裡,才偷偷的拾起了那張棄在一旁的漫畫,悄悄的看了個夠。後來陳驌對我說,那只是他畫著娛樂我們的東西而已,事實上他畫油畫。

  陳驌的老師便是顧福生。

  早年的「五月畫會」稍稍關心藝術的人都是曉得的,那些畫家們對我來說,是遠天的繁星。

  想都不能想到,一場畫中的戰役,而被介紹去做了「五月」的學生。

  要我下決心出門是很難的。電話中約好去見老師的日子尚早,我已是寢食難安。

  這不知是休學後第幾度換老師了,如果自己去了幾趟之後又是退縮了下來,要怎麼辦?是不是迫瘋母親為止?而我,在想到這些事情的前一步,就已駭得將房間的門鎖了起來。

  第一回約定的上課日我又不肯去了,聽見母親打電話去改期,我趴在床上靜靜的撕枕頭套裡的棉絮。

  仍然不明白那扇陌生的大門,一旦對我開啟時,我的命運會有什麼樣的改變。

  站在泰安街二巷二號的深宅大院外,我按了鈴,然後拼命克制自己那份懼怕的心理。不要逃走吧!這一次不要再逃了!

  有人帶我穿過杜鵑花叢的小徑,到了那幢大房子外另築出來的畫室裡去。我被有禮的請進了並沒有人,只有滿牆滿地的油畫的房間。

  那一段靜靜的等待,我亦是背著門的,背後紗門一響,不得不回首,看見後來改變了我一生的人。

  那時的顧福生——唉——不要寫他吧!有些人,對我,世上少數的幾個人,是沒有語言也沒有文字的。

  喊了一聲「老師!」臉一紅,低下了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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