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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陸情結(4)


  五

  三毛到大陸後,從廣州飛至祖國西北,遊覽了古都西安和甘肅省府蘭州。

  隨後,出了嘉峪關,來到了大西北那春風不度的地方。

  大西北天高地闊,蒼蒼茫茫,喚起了三毛昔日在撒哈拉沙漠時期的情感。

  三毛發現,她開始了另一種愛情——對於大西北的土地,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的愛情。

  三毛把東西放在座位上,走下旅遊車,情不自禁地向寸草不生的荒原奔去:「在那接近零度的空氣裡,生命又開始了它的悸動,靈魂蘇醒的滋味,接近喜極而泣,又想尖叫起來。」

  莽莽西北,是中華民族的發源生長之地。如果三毛把它稱為「前世鄉愁」,恐怕比北非的撒哈拉更為貼切些吧!

  脫身臺北紅塵,置身在祖國的西北高原,三毛有一種松了綁的感覺。她喜歡這樣,天和地寬寬大大、厚厚實實地把她接納下來。高原上,吹著坦坦蕩蕩的野風,三毛一陣陣驚喜。

  她神往的地方,是敦煌。去敦煌的路上,她結識了一位在莫高窟從事研究工作的旅伴,名字叫「偉文」的年輕人。

  偉文是三毛的熱心讀者。三毛便走他的後門,請他幫忙,能在莫高窟的一個洞穴裡,一個人靜靜地呆上一會兒。到了敦煌,偉文為她實現了這個願望。

  三毛獨自進了一個洞穴。她一下子,就跌入了境界裡:

  「我打開了手電棒,昏黃的光圈下,出現了環繞七佛的飛天、舞樂、天龍八部、攜待眷屬。我看到了畫中燈火輝煌、歌舞蹁躚、繁華升平、管弦絲竹、寶池蕩漾——。壁畫開始流轉起來,視線裡出現了另一組好比幻燈片打在牆上的交疊畫面——一個穿著綠色學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殺,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鮮血疊到壁畫上的人身上去——那個少女一直長大一直長大並沒有死。她的一生電影一般在牆上流過,緊緊交纏在畫中那個繁花似錦的世界中,最後它們流到我身上來,滿布了我白色的外套。

  我嚇得熄了光。

  『我沒有病,』我對自己說,『心理學的書上講過:人,碰到極大衝擊的時候,很自然的會把自己的一生,從頭算起——。在這世界上,當我面對這巨大而神秘——屬於我的生命的密碼時。這種強烈反應是自然的。』我僕伏在彌勒菩薩巨大的塑像前,對菩薩說:『敦煌百姓在古老的傳說和信仰裡,認為,只有住在率天宮裡的稱——下生人間,天下才能太平。是不是?』我仰塑菩薩的面容,用不著手電筒了,菩薩臉上大放光明燦爛、眼神無比慈愛,我感應到菩薩將左手移到我的頭上來輕輕撫過。

  菩薩微笑,問:『你哭什麼?』我說:『苦海無邊。』菩薩又說:『你悟了嗎?』我不能回答,一時間熱淚狂流出來。

  我在彌勒菩薩的腳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。

  又聽見說:『不肯走,就來吧。』我說:「好。』這時候,心裡的塵埃被沖洗得乾乾淨淨,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裡,再沒有了激動的情緒。多久的時間過去了,我不知道。

  『請菩薩安排,感動研究所,讓我留下來做一個掃洞子的人。』我說。

  菩薩歎了口氣:『不在這裡。你去人群裡再過過,不要拒絕他們。放心放心,再有你回來的時候。』我又跌坐了一會兒。

  菩薩說:「來了就好。現在去吧。』……」

  從洞裡走出來,三毛有一種勘破紅塵、人生已盡的感覺。黃昏,她在大泉河畔的白楊樹下散步,慢慢踱上了一個黃土山坡。坡上坐著三個藍衣老婆婆,口中念念有詞:「南無阿彌陀佛——南無阿彌陀佛——南無阿彌陀佛——」。三毛登上了山坡,沙漠翰海如詩如畫如位如訴一般地在她腳下展開,直到天的終頂。

  三毛一臉莊重,告訴身邊的偉文,她死後想葬在這個山坡上:「要是有那麼一天,我活著不能回來,灰也是要回來的。偉文,記住了,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,那時候你得幫幫忙。」

  三毛在做這番矚咐的時候,那三個藍衣老婆婆,依然一面唱著「南無阿彌陀佛」,一面拍著膝蓋。

  坦坦蕩蕩的風,將她們如訴的梵音送了過來。

  六

  辭別偉文,過天山,走喀什,沿中巴公路,三毛又一次來到烏魯木齊。

  烏魯木齊有一個不能忘懷的人——王洛賓。《達板城的姑娘》、《在那遙遠的地方》的曲作者,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。

  半年前,她初訪老人。離開那座孤清的家,三毛心中,忽然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溫柔。

  洛賓那首著名的歌,依然那麼迷人:

  在那遙遠的地方

  有一位好姑娘

  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

 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

  我願變成一隻小羊

  跟在她身旁

 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

  不斷輕輕抽打在我的身上

  ……

  三毛知道,老人創作這首歌的靈感,來自一位美麗的藏族少女。那少女給了年輕多情的洛賓一記溫柔的牧羊鞭子。

  三毛這次來,特意帶了一件藏裙。

  正趕上洛賓太忙。烏魯木齊的幾位元電視記者,正在趕拍于老人的一部片子。

  洛賓到機場接她,正是黃昏。三毛正待下機,一群男女擁弦梯。突然,強烈的螢光燈亮了,攝影機對準了她。

  三毛非常憤怒,返回機艙。她實在不喜歡記者們這種不而遇,更不願意把這次私人旅行公之於眾。

  洛賓一個勁兒給她解釋。終於,三毛消了氣,抱著鮮花,著洛賓,出現在艙口。機場的黃昏,西天還有些殘霞。三毛覺這太像演戲。

  天黑下來,三毛的心頭,蒙上了一層陰影。

  三毛住進洛賓家,老人為她佈置好了房間。

  然而,戲還得演下去,編導勸洛賓,又勸三毛,演一段「三:訪洛賓」:

  早晨,三毛身穿睡衣,輕手輕腳地把她從臺灣帶來的民歌磁帶,放在洛賓的臥室門前,好讓老人開門時有一個意外的驚喜……

  三毛總算答應了。勉強演下去,多少像一個木偶。

  演完戲,三毛病了。洛賓為她找來醫生,精心治療,但是他本人,還在沒完沒了地拍片子。

  這多少冷落了三毛。她默默忍受了幾天。

  無名之火爆發,是在飯桌上。三毛下廚炒菜,洛賓盛飯。突然三毛借題飯盛少了嚷了起來,甚至歇斯底里地喊道:「我殺了你!」

  洛賓呆住了。

  三毛當即搬了出去,住進旅館,並訂好了當日飛往喀什的機票。

  兩大後回到烏魯木齊。洛賓到賓館去看她。三毛情不自禁,撲上去,抱著老人嚶嚶地哭了。

  然而,三毛還是走了。揮別老人,前往四川,繼續她浪漫的旅行。那是新疆的九月,秋天的風又晴朗又寂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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