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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手成家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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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家,我還是不滿足,沒有音樂的地方,總像一幅山水畫缺了溪水瀑布一樣。 為了省出答錄機的錢,我步行到很遠的「外籍兵團」的福利社去買菜。 第一次去時,我很不自在,我也不會像其他的婦女們一樣亂擠亂搶,我規規矩矩的排隊,等了四小時才買到一籃子菜,價格比一般的雜貨店要便宜三分之一。 後來我常常去,那些軍人看出我的確是有教養,就來路見不平了。 他們甚而有點偏心,我一到櫃檯,還沒有擠進去,他們就會公然隔著胖大粗魯的女人群,高聲問我:「今天要什麼?」我把單子遞過去,過了一會兒,他們從後門整盒的裝好,我付了錢,跑去叫計程車,遠遠車還沒停好,就有軍裝大漢扛了盒子來替我裝進車內,我不出半小時又回家了。這裡駐著的兵種很多,我獨愛外籍兵團。(也就是我以前說的沙漠兵團。) 他們有男子氣,能吃苦,尊重應該受敬重的某些婦女。他們會打仗,也會風雅,每星期天的黃昏,外籍兵團的交響樂團就在市政府廣場上演奏,音樂從《魔笛》《荒山之夜》《玻麗路》種種古典的一直吹到《風流寡婦》才收場。 答錄機、錄音帶就在軍營的福利社裡省出來了。電視、洗衣機卻一直不能吸引我。 我們又開始存錢,下一個計畫是一匹白馬,現代的馬都可以分期付款,但是荷西不要做現代人,他一定要一次付清。所以只好再走路,等三五個月再說了。 *** 我去鎮上唯一快捷的路徑就是穿過兩個沙哈拉威人的大墳場,他們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來放在沙洞裡,上面再蓋上零亂的石塊。 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塊裡繞著走,免得踏在永遠睡過去的人身上打攏了他們的安寧。 這時,我看見一個極老的沙哈拉威男人,坐在墳邊,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麼,走近了才發覺他在刻石頭。 天啊!他的腳下堆了快二十個石刻的形象,有立體凸出的人臉,有鳥,有小孩的站姿,有婦女裸體的臥姿正張開著雙腳,私處居然又連刻著半個在出生嬰兒的身形,還刻了許許多多不用的動物,羚羊、駱駝……我震驚得要昏了過去,蹲下來問他:「偉大的藝術家啊,你這些東西賣不賣?」 我伸手去拿起一個人臉來,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那麼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創作,我一定要搶過來。 這個老人茫然的抬頭望我,他的表情好似瘋了一樣。我拿了他三個雕像,塞給他一千塊錢,進鎮的事也忘了,就往家裡逃去。他這才啞聲嚷起來,蹣跚的上來追我。我抱緊了這些石塊,不肯放手。 他捉著我拉我回去,我又拼命問他:「是不是不夠,我現在手邊沒有錢了,我再加你,再加——」 他不會說話,又彎下腰去拾起了兩隻鳥的石像塞在我懷裡,這才放我走了。 我那一日,飯也沒有吃,躺在地上把玩賞著這偉大無名氏的藝術品,我內心的感動不能用字跡形容。 沙哈拉威鄰居看見我買下的東西是花了一千塊弄來的,笑得幾乎快死去,他們想,我是一個白癡。我想,這只是文化層次的不同,而產生的不能相通。 對我,這是無價之寶啊! 第二日,荷西又給了我兩千塊錢,我去上墳,那個老人沒有再出現。 烈日照著空曠的墳場,除了黃沙石堆之外,一無人跡。我那五個石像,好似鬼魂送給我的紀念品,我感激得不得了。*** 屋頂的大方洞,不久也被荷西蓋上了。 我們的家,又添了羊皮鼓,羊皮水袋,皮風箱,水煙壺,沙漠人手織的彩色大床罩,奇形怪狀的風沙聚合的石頭——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。 我們訂的雜誌也陸續的寄來了,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,當然少不了一份美國的《國家地理雜誌》。 我們的家,在一年以後,已成了一個真正藝術的宮殿。*** 單身的同事們放假了,總也不厭的老遠跑來坐上一整天。 沒有家的人來了,我總想盡辦法給他們吃到一些新鮮的水果和菜蔬,也做糖醋排骨。 荷西就這樣交到了幾個對我們死心塌地的愛友。*** 朋友們不是吃了就算了的,他們母親千裡外由西班牙寄來的火腿香腸,總也不會忘了叫荷西下班帶來分給我,都是有良心的人。 有一個週末,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貴的「天堂鳥」的花回來,我慢慢的伸手接過來,怕這一大把花重拿了,紅豔的鳥要飛回天堂去。 「馬諾林給你的。」 我收到了比黃金還要可貴的禮物。 以後每一個週末都是天堂鳥在牆角怒放著燃燒著它們自己。這花都是轉給荷西帶回來的。 荷西,他的書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、深海、星空的介紹,他不喜歡探討人內心的問題,他也看,但總是說人生的面相不應那麼去分析的。 所以,他對天堂鳥很愛護的換淡水,加阿斯匹靈片,切掉漸漸腐爛的莖梗,對馬諾林的心理,他就沒有去當心他。馬諾林自從燃燒的火鳥進了我們家之後,再也不肯來了。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,我跑去公司打內線電話,打馬諾林,我說我要單獨見他一面。 他來了,我給他一杯冰汽水,嚴肅的望著他。 「說出來吧!心裡會舒暢很多。」 「我——我——你還不明白嗎?」他用手抱著頭,苦悶極了的姿勢。 「我以前有點覺得,現在才明白了。馬諾林,好朋友,你抬起頭來啊!」 「我沒有任何企圖,我沒有抱一點點希望,你不用責怪我。」 「不要再送花了好嗎?我受不起。」 「好,我走了,請你諒解我,我對不起你,還有荷西,我——」 「畢葛,(我叫他的姓)你沒有侵犯我,你給了一個女人很大的讚美和鼓勵,你沒有要請求我原諒你的必要——」「我不會再麻煩你了,再見!」他的聲音低得好似在無聲的哭泣。 荷西不知道馬諾林單獨來過。 過了一星期,他下班回來,提了一大紙盒的書,他說:「馬諾林那個怪人,突然辭職走了,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,這些書他都送給我們了。」 我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,居然是一本——《在亞洲的星空下》。 我的心裡無端的掠過一絲悵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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