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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手成家(6)


  「荷西,我將來是可以休息的,你下星期馬上要工作,不能休息一兩天再做嗎?」

 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。

  「我們何必那麼省,而且——我——我銀行裡還有錢。」「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時收工資的嗎?而且我做得不比他們差。」

  「你這個混蛋,你要把錢存到老了,給將來的小孩子亂用嗎?」

  「如果將來我們有孩子,他十二歲就得出去半工半讀,不會給他錢的。」

  「你將來的錢要給誰用?」我在梯子下面又輕輕的問了一句。

  「給父母養老,你的父母以後我們離開沙漠,安定下來了,都要接來。」

  我聽見他提到我千山萬水外的雙親,眼睛開始濕了。「父親母親都是很體諒我們而內心又很驕傲的人,父親尤其不肯住外國——」

  「管他肯不肯,你回去雙手挾來,他們再要逃回臺灣,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。」

  於是我為著這個乘龍快婿的空中樓閣,只好再努力調石灰水泥,梯子上不時有啪啪的濕塊落下來,打在我的頭頂和鼻尖上。

  「荷西,你要快學中文。」

  「學不會,這個我拒絕。」

  荷西什麼都行,就是語言很沒有天份,法文搞了快十年,我看他還是不太會講,更別說中文了,這個我是不逼他的。

  最後一天,這個家,裡裡外外粉刷成潔白的,在墳場區內可真是鶴立雞群,沒有編門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請了。***

  七月份,我們多領了一個月的底薪,(我們是做十一個月的工,拿十四個月的錢。)結婚補助,房租津貼,統統發下來了。

  荷西下班了,跑斜坡近路回來,一進門就將錢從每一個口袋裡掏出來,丟在地上,綠綠的一大堆。

  在我看來,也許不驚人,但是對初出茅廬的荷西,卻是生平第一次賺那麼多錢。

  「你看,你看,現在可以買海棉墊了,可以再買一床毯子,可以有床單,有枕頭,可以出去吃飯,可以再買一個存水桶,可以添新鍋,新帳篷——」

  拜金的兩個人跪在地上對著鈔票膜拜。

  把錢數清楚了,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塊來分在一旁。「這做什麼?」

  「給你添衣服,你的長褲都磨亮了,襯衫領子都破了,襪子都是洞洞,鞋,也該有一雙體面些的。」

  「我不要,先給家,再來裝修我,沙漠裡用不著衣服。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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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用空心磚鋪在房間的右排,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,再買了兩個厚海棉墊,一個豎放靠牆,一個貼著平放在板上,上面蓋上跟窗廉一樣的彩色條紋布,後面用線密密縫起來。

  它,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長沙發,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牆,分外的明朗美麗。

  桌子,我用白布鋪上,上面放了母親寄來給我的細竹廉卷。愛我的母親,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國棉紙糊的燈罩來。

  陶土的茶具,我也收到了一份,愛友林複南寄來了大卷現代版書,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叢書,父親下班看到怪裡怪氣的海報,他也會買下來給我。姐姐向我進貢衣服,弟弟們最有意思,他們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來給荷西,穿上了像三船敏郎——我最欣賞的幾個男演員之一。

  等母親的棉紙燈罩低低的掛著,林懷民那張黑底白字的「靈門舞集」四個龍飛鳳舞的中國書法貼在牆上時,我們這個家,開始有了說不出的氣氛和情調。

  這樣的家,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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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荷西上班時,我將書架油了一層深木色,不是油漆,是用一種褐色的東西刷上去,中文不知叫什麼。書架的感覺又厚重多了。

  我常常分析自己,人,生下來被分到的階級是很難再擺脫的。我的家,對沙哈拉威人來說,沒有一樣東西是必要的,而我,卻脫不開這個枷鎖,要使四周的環境複雜得跟從前一樣。

  慢慢的,我又步回過去的我了,也就是說,我又在風花雪月起來。

  荷西上班去了,我就到家對面的垃圾場去拾破爛。

  用舊的汽車外胎,我拾回來洗清潔,平放在席子上,裡面填上一個紅布坐墊,像一個鳥巢,誰來了也搶著坐。

  深綠色的大水瓶。我抱回家來,上面插上一叢怒放的野地荊棘,那感覺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詩意。

  不同的汽水瓶,我買下小罐的油漆給它們厚厚的塗上印地安人似的圖案和色彩。

  駱駝的頭骨早已放在書架上。我又逼著荷西用鐵皮和玻璃做了一盞風燈。

  快腐爛的羊皮,拾回來學沙哈威人先用鹽,再塗「色伯」(明礬)硝出來,又是一張坐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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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耶誕節到了,我們離開沙漠回馬德里去看公婆。

  再回來,荷西童年的書到大學的,都搬來了,沙漠的小屋,從此有了書香。

  我看沙漠真嫵媚,沙漠看我卻不是這回事。

  可憐的文明人啊!跳不出這些無用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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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這個家裡還差植物,沒有綠意。」

  有一個晚上我對荷西說。

  「差的東西很多,永遠不會滿足的。」

  「不會,所以要去各處撿。」

  那個晚上,我們爬進了總督家的矮牆,用四隻手拼命挖他的花。

  「快,塞在塑膠袋裡,快,還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。」「天啊,這個鬼根怎麼長得那麼深啊!」

  「泥土也要,快丟進來。」

  「夠了吧!有三棵了。」荷西輕聲問。

  「再要一棵,再一棵我就好了。」我還在拔。

  突然,我看到站在總督前門的那個衛兵慢慢踱過來了,我嚇得魂飛膽裂,將大包塑膠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,急叫他。「抱住我,抱緊,用力親我,狼來了,快!」

  荷西一把抱住我,可憐的花被我們夾在中間。

  衛兵果然快步走上來,槍彈哢噠上了膛。

  「做什麼?你們在這裡鬼鬼祟祟?」

  「我——我們——」

  「快出去,這裡不是給你們談情說愛的地方。」

  我們彼此用手抱緊,住短牆走去,天啊,爬牆時花不要掉出來才好。

  「噓,走大門出去,快!」衛兵又大喝。

  我們就慢步互抱著跑掉了,我還向衛兵鞠了一個十五度的躬。

  這件事我後來告訴外籍軍團的老司令,他大笑了好久好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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