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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手成家(4)


  夜來了,我點上白蠟燭,看它的眼淚淌成什麼形象。

  這個家,沒有抽屜,沒有衣櫃,我們的衣服就放在箱子裡,鞋子和零碎東西裝大紙盒,寫字要找一塊板來放在膝蓋上寫。夜間灰黑色的冷牆更使人覺得陰寒。

  有時候荷西趕夜間交通車回工地,我等他將門卡塔一聲帶上時,就沒有理性的流下淚來,我沖上天臺去看,還看見他的身影,我就又沖下來出去追他。

  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,趕到了他,一面喘氣一面低頭跟他走。

  「你留下來行不行?求求你,今天又沒有電,我很寂寞。」我雙手插在口袋裡,頂著風向他哀求著。

  荷西總是很難過,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,他眼圈就紅了。

  「三毛,明天我代人的早班,六點就要在了,留下來,清早怎麼趕得上去那麼遠?而且我沒有早晨的乘車證。」

  「不要多賺了,我們銀行有錢,不要拚命工作了。」「銀行的錢,將來請父親借我們買幢小房子。生活費我多賺給你,忍耐一下,結婚後我就不再加班了。」「你明天來不來?」

  「下午一定來,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問問木材的價錢,我下工了回來可以趕做桌子給你。」

  他將我用力抱了一下,就將我往家的方向推。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,一面又回頭去看,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我揮手。

  有時候,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,夜間也會開了車來叫我。「三毛,來我們家吃晚飯,看電視,我們再送你回來,不要一個人悶著。」

  我知道他們的好意裡有憐憫我的成份,我就驕傲的拒絕掉。那一陣,我像個受傷的野獸一樣,一點小小的事情都會觸怒我,甚而軟弱的痛哭。

  撒哈拉沙漠是這麼的美麗,而這兒的生活卻是要付出無比的毅力來使自己適應下去啊!

  我沒有厭沙漠,我只是在習慣它的過程裡受到了小小的挫折。

  第二日,我拿著荷西事先寫好的單子去鎮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問問價錢。

  等了很久才輪到我,店裡的人左算右算,才告訴我,要兩萬五千塊以上,木料還缺貨。

  我謝了他們走出來,想去郵局看信箱,預計做傢俱的錢是不夠買幾塊板的了。

  走過這家店外的廣場,我突然看見這個店丟了一大堆裝貨來的長木箱,是極大的木條用鐵皮包釘的,好似沒有人要了。

  我又跑回店去,問他們:「你們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給我?」

  說這些話,我臉漲紅了,我一生沒有這樣為了幾塊木板求過人。

  老闆很和氣的說:「可以,可以,你愛拿幾個都拿去。」我說:「我想要五個,會不會太多?」

  老闆問我:「你們家幾個人?」

  我回答了他,覺得他問得文不對題。

  我得到了老闆的同意,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叫了兩輛驢車,將五個空木箱裝上車。

  同時才想起來,我要添的工具,於是我又買了鋸子、榔頭、軟尺、兩斤大小不同的釘子,又買了滑輪、麻繩和粗的磨沙紙。

  我一路上跟在驢車的後面,幾乎是吹著口哨走的。我變了,我跟荷西以前一樣,經過三個月沙漠的生活,過去的我已不知不覺的消失了。我居然會為了幾個空木箱這麼的歡悅起來。

  到了家,箱子擠不進門。我不放心放在門外,怕鄰居來拾了我的寶貝去。

  那一整天,我每隔五分鐘就開門去看木箱還在不在。這樣緊張到黃昏,才看見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線上出現了。

  我趕緊到天臺上去揮手打我們的旗語,他看懂了,馬上跑起來。

  跑到門口,他看見把窗子也擋住了的大木箱,張大了眼睛,趕快上去東摸西摸。

  「那裡來的好木頭?」

  我騎在天臺的矮牆上對他說:「我討來的,現在天還沒黑,我們快快做個滑車,把它們吊上來。」

  那個晚上,我們吃了四個白水煮蛋,冒著刺骨的寒風將滑車做好,木箱拖上天臺,拆開包著的鐵條,用力打散木箱,荷西的手被釘子弄得流出血來,我抱住大箱子,用腳抵住牆幫忙他一塊一塊的將厚板分開來。

  「我在想,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做傢俱,為什麼我們不能學沙哈拉威人一輩子坐在席子上。」

  「因為我們不是他們。」

  「我為什麼不能收,我問你。」我抱住三塊木條再思想這個問題。

  「他們為什麼不吃豬肉?」荷西笑起來。

  「那是宗教的問題,不是生活形態的問題。」

  「你為什麼不愛吃駱駝肉?基督教不可吃駱駝嗎?」「我的宗教裡,駱駝是用來穿針眼的,不是當別的用。」「所以我們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。」

  這是很壞的解釋,但是我要傢俱是要定了,這件事實在使我著愧。

  第二日荷西不能來,那一陣我們用完了他賺的薪水,他拚命在加班,好使將來的日子安穩一點。

  第三日荷西還是不能來,他的同事開車來通知我。

  天臺上堆滿了兩人高的厚木條,我一個早晨去鎮上,回來木堆已經變成一人半高了,其他的被鄰居取去壓羊欄了。

 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臺上守望,只好去對面垃圾場撿了好幾個空罐頭,打了洞,將它們掛在木堆四同,有人偷寶貝,就會響,我好上去捉。

  我還是被風騙了十幾次,風吹過,罐子也會響。
  
  ***

  那個下午,我整理海運寄到的書籍紙盒,無意間看到幾張自己的照片。

  一張是穿了長禮服,披了毛皮的大衣,頭髮梳上去,掛了長的耳環,正從柏林歌劇院聽了《弄臣》出來。另外一張是在馬德里的冬夜裡,跟一大群浪蕩子(女)在舊城區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紅酒,我在照片上非常美麗,長髮光滑的披在肩上,笑意盈盈——

  我看著看著一張一張的過去,丟下大疊照片,廢然倒在地上,那對心情,好似一個死去的肉體,靈魂被領到望鄉臺上去看他的親人一樣悵然無奈。

  不能回首,天臺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,我要去守我的木條,這時候,再沒有什麼事,比我的木箱還重要了。
  
  ***

  生命的過程,無論是陽春白雪,青菜豆腐,我都得嘗嘗是什麼滋味,才不枉來走這麼一遭啊!

  (其實,青菜豆腐都嘗不到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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