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三毛 > 撒哈拉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天梯(2)


  這個教練實在不是個壞人,但是要我以後的十五堂課,坐在活動大烤箱裡,對著一個不穿上衣的人,我還是不喜歡,而且他開口就對我說三字經,我也不愛聽。

  我沉吟了一下,對他說:「您看這樣好嗎?我把你該上的鐘點全給你簽好字,我不學了,考試我自己負責。」他一聽,正合心意,說:「好啊!我他媽的給你放假,我們就算了,考試再見面。」

  臨別他請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慶祝學車結束。

  荷西聽見我白送學費給老師,又不肯再去了,氣得很,逼了我去上夜課,他說去上交通規則課,我們的學費很貴,要去念回本錢來。

 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課。

 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,可真是怪現象,大家書聲朗朗,背誦交通規則,一條又一條,如醉如癡,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認真的沙哈拉威人。

  我們這西班牙文班,小貓三隻四隻,學生多得是,上課是不來聽的。

  我的老師是一個很有文化氣息的瘦高小鬍子中年人,他也不說三字經,文教練跟武教練硬是不相同。

  我坐定了位子,老師就上來很有禮的請教中國文化,我教了他一堂課,還把我們的象形文字畫了好多個出來給他講解。

  第二日我一進教室,這個文教練馬上打開一本練習簿,上面寫滿了中國字——人人人天天天……

  他很謙虛的問我:「你看寫得還可以嗎?還像吧?」我說:「寫得比我好。」

  這個老師一高興,又把我拿來考問。問孔子,問老子,這巧問到我的本行,我給他答得頭頭是道,我又問他知不知道莊子,他又問我莊子不是一隻蝴蝶兒嗎?

  一小時很快的過去了,我想聽聽老師講講紅綠燈,他卻奇怪的問我:「你難道有色盲嗎?」

  等這個文教練把我從五千年的「時光隧道」裡放出來時,天已經冰冷透黑了。

  到了家趕快煮飯給等壞了的荷西吃。

  「三毛,卡車後面那些不同的小燈都弄清楚了嗎?」我說:「快認清了,老師教得很好。」

 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,我洗衣,燙衣,鋪床,掃地,擦灰,做飯,打毛線,忙來忙去,身邊那本交通規則可不敢放鬆,口裡念念有詞,像小時候上主日學校似的將這交通規則如《聖經》金句一般給它背下來,章章節節都牢牢記住。

  那一陣,我的鄰居們都知道我要考試,我把門關得緊緊的,誰來也不開。

  鄰居女人們恨死我了,天天在罵我:「你什麼時候才考完嘛!你不開門我們太不方便了。」

  我硬是不理,這一次是認真的了。

  考期眼看快到了,開車我是不怕,這個筆試可有點靠不住,這些交通規則是跟青菜、雞蛋、毛線、孔子、莊子混著念的,當然有點拖泥帶水。

  星期五的晚上,荷西拿起交通規則的書來,說:「大後天你得筆試,如果考不過,車試就別想了,現在我來問問你。」

  荷西一向當我同時是天才和白癡這兩種人物,他亂七八糟給我東問一句,西問一句,口氣迫人,聲色俱厲,我被他這麼一來,一句話也聽不進去。

  「你慢一點嘛!根本不知道你講什麼。」

  他又問了好多問題,我還是答不出來。

  他書一丟,氣了,瞪了我一眼說:「去上那麼多堂課,你還是不會,笨人!笨人!」

  我也很氣,跑去廚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,定一下神,清一清腦筋,把交通規則丟給荷西。

  我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全背出來給荷西聽,小書也快有一百頁,居然都背完了。

  荷西呆住了。

  「怎麼樣?我這個死背書啊,是給小學老師專門整出來的。」我得意洋洋的對他說。

  荷西還是不放心,他問我:「要是星期一,你太緊張了,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,那不是冤枉嗎?」

  我被他這一問,夜間翻來覆去,再也睡不著覺。

  我的確有這個毛病,一慌就會交白卷,事後心裡又明白了,只是當時腦筋會卡住轉不過來。

  這叫——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也。

  失眠了一夜,熬到天亮,看見荷西還在沉睡,辛苦了一星期,不好吵醒他。

  我穿好衣服,悄悄的開了門,發動了車子,往離鎮很遠的交通大隊開去。無照駕車,居然敢開去交通大隊,實在是自投羅網。但是如果我走路去,弄得披頭散髮,給人印象想必不好,那麼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達不到目的了。

  我把車子一直開到辦公室門,自然沒有人上來查我的執照。想想世界上也沒有這種膽大包天的傻瓜。

  到了辦公室門口,才走進去,就有人說:「三毛!」

  我一呆,問這位先生:「請問您怎麼認識我?」他說:「你的報名照片在這裡,你看,星期一要考試羅!」「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。」我趕緊說。

  「我想見見筆試的主考官。」

  「什麼事?主考是我們上校大隊長。」

  「可不可以請您給我通報一下。」

 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,馬上就進去了,過了一會兒,他出來說:「請走這邊進去。」

  辦公室內的大隊長,居然是一個有著高雅氣度的花白頭髮軍官。久住沙漠,乍一看到如此風采人物,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,我意外的愣了一下。

  他離開桌子過來與我握手,又拉椅子請我坐下,又請人端了咖啡進來。

  「有什麼事嗎?您是——?」

  「我是葛羅太太——」

  我開始請求他,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問題都得靠他來解決。

  「好,所以你想口試交通規則,由你講給我聽,是不是這樣?」

  「是的,就是這件事。」

  「你的想法是好,但是我們沒有先例,再說——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,不該有問題的。」

  「我不行,有問題。你們這個先例給我來開。」他望著我,也不答話。

  「聽說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試,為什麼我不可以口試?」「你如果只要一張在撒哈拉沙漠裡開車的執照,你就去口試。」

  「我要各處都通用的。」

  「那就非筆試不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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