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傾城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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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候,學校說二十二日以後因為耶誕節,要放幾天的假,我跟一位同宿舍的男生約好,合出汽油錢,他開一半,我開一程,要由西柏林穿過東德境內,到西德漢諾瓦才分手,然後他一路玩玩停停去法國,車子由我開到西德南部一個德國家庭中去度節。我們講好是二十三日下午動身。那時,由西柏林要返回東德去與家人團聚的車輛很多,邊境上的關口必然大排長龍,別人是德國人,放行方便。我是中國的人,那本護照萬一臨時在關卡不給通過,就穿不過東德境內,而坐飛機去,又是不肯花機票錢的。 為了這事,那位與我同搭車的法國朋友心裡有些不情願,怕有了臨時的麻煩,拖累到他。那位朋友叫米夏埃。他堅持在旅行之前,我應該先跑到東柏林城那邊的東德政府外交部去拿過境簽證。如果不給,就別去了。說來說去,就是為了省那張飛機票錢才弄出這麼多麻煩的。 米夏埃不常見到我,總在門上留條子,說如果再不去辦,就不肯一同開車去了。我看了條子也是想哭,心裡急得不得了,可是課業那麼重,哪有時間去東柏林。課缺一堂都不成的,如果缺了一天,要急死的,實在沒有時間,連睡覺都沒有時間,如何去辦手續? 心裡很怕一個人留在宿舍過節,怕那種已經太冷清的心情。「中國同學會」不是沒有,可是因為我由西班牙去的,又交的是德國男朋友,加上時間不夠,總也不太接近,又有一種不被認同的自卑心裡,便很少來往了。 那天,十二月二日,終於大哭特哭了一場。不過才是一個大孩子,擔負的壓力和孤寂都已是那個年齡的極限。坐得太久,那以後一生苦痛我的坐骨神經痛也是當時死釘在桌前弄出來的。而自己為什麼苦讀——雖然語文是我心摯愛的東西,仍然沒有答案。 第二天,十二月三日,也許因為哭累了,睡過了頭,發覺桌上的小鐘指著十點,又急得要哭。抓了書本就往車站跑,跑的時候,鞋子一開一合的,才知忘了紮橡皮筋。而左腿,也因為坐骨的痛壓到神經,變成一拐一拐的了。 知道第一堂課是完了,趕不上。想,想自己如此苦苦的折磨所為何來,想成了呆子。站在車站牌下,眼看著一次又一次的班車走過,都沒有上車。 蹺課好了,凍死也沒什麼大不了,死好了,死好了。 沒有再轉車,摸摸身上的護照和二十塊美金的月底生活費,將書在樹叢雪堆裡一埋,上了去東柏林圍牆邊,可以申請進去的那條地下火車。 柏林本來是一個大城,英美法蘇在二次大戰後瓜分了它。屬於蘇俄的那一半,是被封了,一個城變為天涯海角,不過一牆相隔便是雙城了。 我下車的那個車站,在一九六九年是一個關卡,如果提出申請,限定當日來回,是可以過去的。而東柏林的居民卻不可以過來。 那個車站是在東柏林,接受申請表格的就是東德的文職軍人了。 我們的護照和表格在排了很久的隊之後,才被收去。收了便叫人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等,等播音機內喊到了名字,又得到一個小房間內去問,問什麼我不明白。總之面露喜色的人出來,大半是准進東柏林去了。 等了很久,我坐著會痛,又不敢亂走,怕聽不見喊人的名字,那兒,有一個辦公室是玻璃大窗的,無論我如何在一拐一拐的繞圈子,總覺得有一雙眼睛,由窗內的辦公桌上直射出來,背上有如芒刺般的給釘著。 有人在專注的看我,而我不敢也看回去。 播音機叫出我的名字來時,已是下午一點左右了。我快步跑進小房間,密封的那一間,沒有窗,裡面坐著一位不笑的軍官。請坐,他說。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。軍官衣著很整齊,臉色不好,我一坐定,他便將那本護照向桌上輕輕一丟,說:「你知道這本護照的意義嗎?」我說我知道。他聽了便說:「那你為何仍來申請?我們不承認你的,不但不承認,而且你們的政策跟南韓一樣。現在我正式拒絕你的申請。」我看了他一眼,站起來,取回了護照,對他笑了一笑,說謝謝。那時的我,是一個美麗的女人,我知道,我笑,便如春花,必能感動人的——任他是誰。 已經走出了門,那位軍官是心動了,他很急的叫住了我,說:「你可以去西柏林付十五塊美金,參加有導遊帶的旅行團,我給你一個條子,這種護照也可以過去的。」 我說,我是要去你們東德的外交部,導遊會放人單獨行動嗎?再說,十五塊美金太貴了,我有,可是捨不得。說完我沒有再對那個人笑,就出來了。 決定翹課,決定死也可以,那麼不給過去東柏林也不是什麼大事,不去也就不去好了。時間,突然出現了一大段空檔,回宿舍,不甘願,去逛街,只看不買不如不去,於是哪兒也沒有去,就在那個車站裡晃來晃去看人的臉。 那面大玻璃窗裡仍然有一種好比是放射光線一樣的感應,由一個人的眼裡不斷的放射在我身上,好一會兒了,他還在看我。 等我繞到投幣拍快照片的小亭子邊時,那種感應更強了。一回身,發覺背後站著一位就如電影「雷恩的女兒」裡那麼英俊迫人的一位青年軍官——當然是東德的。 「哦!你來了,終於。」我說。他的臉,一下子浮上了一絲很複雜的表情,但是溫柔。「晃來晃去,為什麼不回西柏林去。」我指了一下那個密封的審人室,說:「他們不給我進東柏林。」我們又說了一些話,說的是想先進去拿過境簽證的事。一直看他肩上的星,感覺這個軍官的職位和知識都比裡面那個審人的要高,而且他不但俊美,也有一副感人而燃燒的眼睛,這個人那裡見過的? 事情很快解決了,臺灣護照東德不承認,給發了一張對折的臨時證。上面要寫明身高、眼色、發色、特徵等等——在填寫特徵時,我寫:牙齒不整齊。那叫它通行證的東西是白色的。說要拍張快照,我身上沒有零錢,那位軍官很快掏出了錢。一下子拍出來三張,公事用了兩張,另外一張眼看他放入貼心內袋,我沒說一個字,心裡受到了小小的震動,將眼光垂了下來。 排隊的人很長,一個一個放,慢慢的。那位幫我的軍官不避嫌的站在我的身邊,一步一步的移。我們沒有再說話,時光很慢,卻捨不得那個隊伍快快的動。好似兩個人都是同樣的心情,可是我們不再說話了。 等到我過關卡時,軍官也跟了過來。一瞬間,已站在東柏林這一邊了。淒涼的街上,殘雪仍在,路上的人,就如換了一個時光,衣著和步伐跟西柏林全不一樣了。「好,我走了。」我說。那個軍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,慢慢說了一句英文,他說:「你真美!」聽了這句話,突然有些傷感,笑著向他點點頭,伸出手來,說:「五點鐘,我就回來。可以再見的。」他說:「不,你進入東柏林是由這裡進,出來時是由城的另外一邊關口出去。問問路人,他們會告訴你的。外交部不遠,可以走去。我們是在這一邊上班的人,你五點回來時,不在我這裡了。」 「那,那麼我也走了。」我說。 我們沒有再握手,只互看了一眼,我微微的笑著。他,很深的眼睛,不知為什麼那麼深,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無力和悲傷。 就那麼走到外交部去,一面走一面問人,路上有圍著白圍巾的青年,一路跟著要換西柏林馬克或美金,隨便多少都可以。我不敢睬他,只是拒絕得難過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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