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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(3)


  我罵他是一種一生的習慣,並沒有存心,那次坐上他的車子,他將我一開開回了童年的老家老巷子,叫我慢慢走一次,又在老裡長的門口徘徊,裡長不在家,他有些悵然的離去。這個人,我不罵了。

  可是叫他去看林懷民的雲門,他不去呢,他寧願去萬華看夜市。這些地方,我也不怪他,因為萬華我也愛去,一個又雜又深又活潑的臺北。我又想,金庸小說可以看吧,他也不,他看別人的,那種催眠的東西。我也想,我的書不可讀,「娃娃看天下」總可讀吧,他不,他卻看卡通片。

  學校開母姐會,他不是母也不是姐,跟著太太,打扮得整整齊齊去看孩子的老師,竟然還敢說話,請老師少留功課,他不要孩子太用功,只要他們有一個快樂而糊塗的童年。那個可敬的老師,對他居然含笑而尊敬。功課果然留少了,少得適可又合理。

  前幾天,聖什麼誕節的,姐姐為了給小弟的孩子一個未來的回憶,興沖沖的抬了一棵樹來放在父母家,鬼鬼祟祟的在樹下堆滿了各人的禮物,全家十幾口,每人都有一個秘密在樹下。那棵樹,披頭散髮,紅綠燈泡一閃又一閃。我一看便生氣,塵世艱辛已久,磨人的事已經夠多,再來應景,也去買禮物送家人,萬萬沒有這份精神與心力,我很難堪,也真,也做得臉皮夠厚,二十二日便逃離了臺北,不回去過什麼節。走的時候,自圓其說:「心裡愛就夠了,表面的不做,雪中送炭勝於錦上添花。」小弟回了一句:「你不做,人家怎麼知道?」我走了,走到中部鄉下去看老厝,沒有回來。家裡太吵,精神衰弱。

  那個他,卻存心要給他一樣東西,不為過節。他也坦然,說:「我不要皮鞋,我要皮帶,你送,我乾脆指定。」

  於是,大街小巷百貨公司去找,要一條全臺北最漂亮的皮帶送給一個微凸的肚子去用,一心一意的去找。

  耶誕節過了,除夕也沒有回家,元旦之後在獅頭山和三峽,聽人講客家話看寺廟,我沒有回家。

  昨天姐姐來電話,說那輛全家人的司機和公車又載了十幾口出去吃飯——我們家人喜歡吃飯。在餐廳裡來了一個小妹妹賣玫瑰花,那些花,枯了,陪襯的「滿天星」小白花朵都成了淡灰色,小女孩穿著國中制服出來賣花,一桌一桌的走,沒有人理她——那是一把把枯了的花。

  他不忍,招手喚了過來,笑著買了兩束,全家人都在看他,他不大好意思,解釋說:「一定賣了好幾天了,不然花不會枯,賣不出去血本無歸,我們買下,也是安心。」

  這個人,這個當年在成長時被我憎恨的大俗人,在去年還不肯將他列入朋友的他,一點一點進入了我的心,手足之外的敬和愛,那優美卻又平平凡凡的品格,使我自己在他的言行裡得到了啟示和光照。今年,我也不敢講我能夠是他的朋友,因為我自卑——在他和他好妻子的面前。

  我要把這篇文章,送給我的大弟,永風堂陳家二房的長子。大弟,永遠不會看我文章的你,你看了這一篇,也是會打瞌睡的,睡覺對健康有益。預祝你大年初七,生日快樂。對不起,當年的那一血掌。今生今世,我要對你的一雙女兒盡力愛護,算作一種不能補償的歉,謝謝你,你教了我很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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