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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(2)


  爸爸貼了他錢,他頭一低,接下了。那一刹,我眼眶有些濕,他根本沒有什麼錢,卻貼出了財產的大半,標會標來的,給了我。

  再見他當然又是回國,窗外的大個子從一輛漆成紫綠兩色的破汽車上下來,鎖好車門,一手夾著一個小女娃兒上樓,那時候我叫了他,從視窗送下一句話:「胖子!好醜的車。」「實用就好,醜不醜什麼相干?」還是談不來的,可是這句話已經慢慢中聽了。當年那件西裝並不實用,卻悄悄去做了會女朋友。那時候,也只是打架,我們不談的。

  有一回我問他,他家裡為什麼不訂大華晚報,偏偏每天要來一次看看這份報才走。他說,怕忘了看有一個「愛心基金會」的消息,問他看了做什麼,他不響,向母親和我討錢,討到手便走。第二天,他匯了錢去基金會,然後才說了一句:「這種開銷每個月很多,看報不大好,看了會有心理負擔,不寄錢又不安。」我沒有什麼話跟他講,可是也有了自己的負擔,是他傳給我的。

  很多年後,才發覺他早已通信認養了一個新竹地區的苦孩子。那時候,他的頭髮開始一絲一絲白出來了,我去香港,替他買簡便的治白髮藥水,而我,早也染髮了。

  有一次在他家裡,我賴他偷我當年的書,他很生氣,說我的那種枯燥書籍他是一定不會看的,我不肯信,他打開書櫃叫我搜,看見那些寶貝書,我呆了好一會兒,也確定了他不可能偷我的書。那一天他很慷慨,說可以借我三本書帶回去看,借了,當天晚上,翻了三頁,便睡著了。我還是有些討厭他,沒有什麼話跟他講。

  有一天他來,已經深夜了,我正在因為劇烈的肩痛而苦惱,母親一定要替我按摩,而我死也不肯。他問我為什麼不去做指壓,我說夜深了,不好去煩固定做指壓的朋友春香,他拿起電話便撥,聽見在跟太太說要晚些回去。那一次,他替我做指壓,做到流汗。

  我沒有說什麼,他很晚才走,走的時候,說了一聲:「那我走了!」我說:「好」。想起當年打他的事情,呆呆的。

  又有一天晚上,他又來,說肩痛可能是在歐洲常年習慣喝葡萄酒,在臺灣不喝酒的緣故。他很急的在我桌上放下了一隻奧國的瓶子,說是藏了很多年的葡萄酒,要給我。說完兩人又沒有什麼話講,他便走了,看看德文標籤,發覺那是一瓶葡萄果汁。我們還是不通的,那麼多年了。他的車子換了許多次,辦公室搬了自己的,不再租房子。有一天,我在街上看見一個人騎著一輛摩托車,覺得眼熟,一看是他,嚇了一跳,才發覺,在白天跑工作的時候,他仍然騎車而不駕車。不太認識他,使自己有些臉紅,我們已經認真夠久了。

  去年夏天,我在西班牙,郵箱中一張明信片,寫的人是他美麗賢慧的妻子,夫婦兩個人在東北亞旅途中寄的。他只在上面簽了一個名字,出國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見他寫的字——兩個字。

  這個人喜歡看電影、聽歌、跳舞、吃小館子,原先也喜歡旅行,那次東北亞回來的飛機上遭了一次火警,便發誓不坐飛機了。以後的錢,捐了好多給基金會,那個基金會騙錢不見了,他仍然不坐飛機,也沒有多餘的錢。

  我們談不來,只有一次,他跟我悄悄的講了好久的話,說他大女兒如果坐在我的車子裡,千萬不要一面開車一面放音樂,因為女兒睡不夠神經衰弱,一聽音樂便說頭昏,要煩的。我答應了,他又叮嚀一次,叫我千萬不能忘了,我說不會忘,他還不放心,又講又講。那一回,是他一生裡跟我講最多話的一回。我發覺他有些老了。

  他的小公司,開業的時候明明是兩個股東,後來各讓出百分之十,無條件分給了一位職員。我問母親,這是為什麼?母親說,那位職員是開天闢地便一起跑單子來的,做事勤快認真又忠誠,兩位合夥人商量了一下,便分他二十股,不要投資,算做另外一個老闆。做了好多年,那位股東要求退股,於是和和氣氣公公平平的分了帳,說了再見,而今也仍是朋友。回想起小時候過年時我們孩子賭錢,可以賭三天,如果有他在場,我一定不參加,那時候他最善賴帳,輸了錢臉色很壞而且給的時候一定打折扣,如果贏了,死活也說做莊的要討雙倍。為了過年的賭,也跟他摔過碗,吵過、氣過,將新年氣氛弄成大僵局。當年的他,守財奴一個,新年的收入,可以用上半年幾個月不缺錢,而我,是看不起他的。

  他的朋友多,在外買東西吃東西都有固定的人家,我洗照片,他叫去他的那家沖洗,去了,說是邦德公司介紹來的,老闆娘一面開收據一面隨口說:「邦德那兩個老闆真不簡單,合作了那麼多年,沒看他們紅過一次臉,從來不在背後說彼此一句壞話——」我有些發愣,這兩個大寶貝,當年都是混畢業的,那種,打電動玩具出來的,那種,看書不用腦子只用眼睛的,絕對不是讀書人,可是——對於金錢,他越來越淡了,自己有限的吃吃用用,對他人,卻是慷慨。手上一隻光鮮好表,萬華地攤上買來的,見人就要伸出來顯一顯,我猜那是「COPY」表。我看他,衣服也整潔,孩子護得緊,妻子也很疼愛——也確是一位可敬可愛的婦人。那輛長長的麵包車很老爺了,是父親母親姐姐小弟全家和我的公共汽車,假日東家接西家送,當年的煩人和銳氣就如他的體型,由瘦長到微胖,是一個和氣又有耐性的小胖子,口頭語,在從前是:「氣死人!」而今,只說傷害他人的人「可悲可憫」。

  有一次,在我的面前他動手打了左也不是右也不要的孩子,孩子驚嚇大哭撲在媽媽的懷裡,我氣得發抖,想打他,並沒有真動手。那幾日看見他,我不跟他說話,他的臉,十分羞慚,穿鞋子的時候總是低著頭。那幾日,母親對他也很冷淡。我們絕對不打孩子的。

  他不是我的朋友,我們不能琴棋書畫和談人生,一說這些,他就很不耐煩,就如他當年那輛可怕汽車的顏色一樣,他偏說汽車是將人載到目的地的、性能好就好,外形什麼重要。奇怪的是,他又愛看崔苔菁,這位敬業的藝人是他的專情歌星,崔苔菁並不實用——對他。

  他不看我寫的文章,他對我的稿費,卻付出了極大的欣賞與關心,常常叫我:「捐出去!捐出去!」

  看我捐得多了些,又會心疼,背地裡嚕嚕蘇蘇,說我對己太節儉。當我下決心要買一台錄影機的時候,他怕我後悔,當天便替我搬了回來,又裝又教又借錄影帶,然後收錢,含笑而去,說我對自己慷慨了一次,他很愉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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