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軌外的時間(2)


  今天不同,我卻沒有睡過去。病房裡沒有人,走廊上看不見護士,我的心不知為何充滿歡喜,我的年紀有如一件披掛了很久的舊棉襖,有那麼一雙手輕輕拂過,便不在了。當它,被抖落的那一霎間,我的腳,我的身體,奇跡似的輕快了起來。

  我要出去玩——

  什麼時候已是黃昏了,滿城燈火輝煌,車水馬龍,每一條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色各樣的人。多年沒有出來狂街,街道不同了,綢布莊裡的花色奪目明亮,地攤上居然又在賣家鄉小孩子穿的虎頭鞋,麵包烤房裡出爐的點心聞著那麼香。西門町以前想來很遠,今日想著它它就在眼前,少男少女擠著看電影,我沒有去擠,電影也沒有散場,我只想看看裡面到底在演什麼,我就進去了,沒有人向我要票,我想告訴一位靠著休息的收票小姐,我沒有買票你怎麼不向我討呢,她好似沒有看見我似的——多年來被糖尿病折磨的身體,一點也不累了,我行路如飛——我是在飛啊——百貨公司我沒有去過幾家,臺北什麼時候多了那麼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?比起上海永安公司來,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貨品。這裡太好玩了,我動得了更是新鮮,健康的人真是愉快,走啊走啊,我的腳總也不累——我攔住一個路人,告訴他我很歡喜,因為我自由,自由的感覺身輕如燕,我不停的向這個路人笑,他不理我,從我身上走上來——

  這一代的年輕人沒有禮貌,也不讓一讓,就對著我大步正面走過來——我來不及讓。他已經穿過我的身體走掉了,對,就是穿過我。再回頭看他,只見到他咖啡色夾克的背影。我嚇出一身汗來,怕他碰痛了,他顯然沒有知覺,好奇怪的年輕人呀!

  我的心像一個小孩子那樣的釋放,沒有想念那些孫子,沒有怕兒女掛念我的出走,我只是想盡情的在臺北看一看,玩一玩,逛一逛,多年的累,完全不在了。

  這種感覺當然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,可是我沒有絲毫懼怕,沒有怕,只是快樂,輕鬆。自由啊,自由原來是這樣好。自從我的兒女開始奉養我之後,我們搬過兩、三次家,年輕人不念舊,我卻突然想念羅斯福路的日本房子,在那兒,我們一家度過了大陸來臺灣之後長長的時光。以前我走不動,我總是累,那麼現在不累了,我要回去看一看。

  從百貨公司到羅斯福路好快啊,心裡想它,它就到了,「心至身在」是怎麼回事?這份新的經歷陌生得如同我眼前的大臺北,可是為什麼去想呢,我趕快去找自己的故居,那個進門的玄關旁,總也開著一片片火也似的美人蕉——日本房子沒有了,我迷失在高樓大廈裡,這裡找不到我的老房子,花呢,花也不見了。那條長長的路通向什麼地方?新店。我怎麼在新店?

  不好走遠了,我回去吧,我不去醫院,我回兒子女兒住的大廈,百樂霜淇淋招牌的那條巷子裡就是我的家。

  小孫子在吃飯,電視機開著也不看也不關,費電呢。我上去關,電視卻不肯滅掉。

  家裡沒有人叫我,我四處找找人,沒有什麼人在家,除了孫子之外。

  後來我又想,回家是失策的,萬一孫子看見我逃出了醫院,大叫大嚷,捉住我又去躺病床也不舒服,我快走吧,趁他低頭吃飯快快溜走。

  漢清大哥、嗣慶、谷音全在臺北,他們是我的手足,這些年來行動不方便,總也難得見面,見了面,大家怕我累。也不肯多說話,總是叫我休息、休息。這個時候誰要休息呢,我要快快去告訴他們,我根本沒有病,走得飛快。我完全好了。

  小弟嗣慶不在家,他的辦公室在火車站正對面,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,今天跑去看看他,他一定嚇了一跳。

  就看見嗣慶啦!他在看公文,頭伏得低低的,我不跑到他面前去,我要跟他捉迷藏,就像我未上花轎以前在家裡做他姐姐一般的跟他頑皮一下——我浮在他的上面,用手指輕輕搔一下他的頭頂心,嗣慶沒有反應,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,弟弟也老了,敲他的頭都沒有感覺,他不及我年輕了,我怎麼又一下那麼爽快了呢?是的,我們都老了,爹爹姆媽早已過去了,我找不到他們,看不到他們,這也沒有辦法,我只有在臺北跑跑,再去看看我的親戚們。

  今天不累,我一個一個房子去走親戚,我好忙啊,已經是老婆婆了玩心還那麼重,自己也有一點不好意思,可是能走還是去走走吧,今天不同凡響——於是我走了好多好多的路,我看親戚,看街,看外銷市場,看新公園,看碧潭的水,看街上的人,看陽明山淡水河,看廟看教堂,也去了一間國民小學——玩了不知多少地方,繞了好大的一場圈子,我到了一幢建築面前,上面有字,寫著「國泰醫院」,這個地方眼熟,好像來過,二樓一個視窗尤其熟悉,我上去看一看裡面有什麼東西。

  於是我從窗外向裡看,你可別問我怎麼飛到二樓視窗去的,我沒有說謊,我是在二樓外面看——這一看吃了一驚,我的兒子阿三怎麼坐在一張床的前面,哀哀的在向一個老太太一遍一遍的叫——「姆媽!姆媽!姆媽!姆媽……」

  那個睡著不應的女人好面熟……她不是我自己嗎?難道是我?那個鏡中的我?一生一世鏡中才看得見的我?我急忙往窗內跑,跑向自己——「姆媽——」

  我聽見了兒子的聲音,哽住的聲音,叫得好大聲,吵得很的。

  再一看床頭的鐘,五點了,原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,一個小時,我去了好多地方——而我又在床上。

  「姆媽,現在是早晨五點,你昏迷了十三個小時,怎麼救也救不過來,我們——」

  傻孩子,急成那個樣子,姆媽哪裡是昏迷了,姆媽只是出去玩了一場,散散氣悶,你們怎麼叫護士小姐用針紮人呢。我的姑姑跟你講了一件很普通的小事,她不太會說故事,又越說越匆忙,因為說完她要收拾東西回百樂霜淇淋那條巷子裡的家裡去,她想回家,不肯慢慢細細的講。

  至於我的故事,並沒有說完,可是讓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,有關我的秘密——當我「出去」的時候,我從來不肯去照鏡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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