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吹兵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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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學總在路上等同學,進校門一哄而入。放學也是快跑,躲著那雙粗牛似的眼睛,看也不敢看的背著書包低頭疾走。 而我的心,是那麼的沉重和悲傷。那種不義的羞恥沒法跟老師的權威去對抗,那是一種無關任何生活學業的被迫無情,而我,沒有辦法。 終是在又一次去廚房提水的時候碰到了啞巴。他照樣幫我拎水壺,我默默的走在他身邊。那時,國慶日也過了,部隊立即要開發回南部去,啞巴走到快要到教室的路上,蹲下來也不找小石子,在地上用手指甲一直急著畫問號,好大的:「?」畫了一連串十幾個。他不寫字,紅著眼睛就是不斷畫問號。 「不是我。」我也不寫字,急著打自己的心,雙手向外推。啞巴這回不懂,我快速的在地上寫:「不是我!不是我!不是我!」 他還是不懂,也寫了:「不是給金子壞了?」我拚命搖頭。又不願出賣老師,只是叫喊:「不要怪我!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……」用喊的,他只能看見表情,看見一個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臉。 就那樣跑掉了。啞巴的表情,一生不能忘懷。 部隊走時就和來時一般安靜,有大卡車裝東西,有隊伍排成樹林一般沙沙、沙沙的移動。走時,校長向他們鞠躬,軍人全體舉手敬禮道謝。 我們孩子在教室內跟著風琴唱歌,唱「淡淡的三月天,杜鵑花開在山坡上,杜鵑花開在小溪旁……」而我的眼光,一直滑出窗外拚命的找人。 口裡隨便跟著唱,跟看軍人那一行行都開拔了,我的朋友仍然沒有從那群人裡找出來。歌又換了,叫唱:「丟丟銅仔,」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潑,同學們越唱越高昂,都快跳起來了,就在歌唱到最起勁的時候,風琴的伴奏悠然而止,老師緊張的在問:「你找誰?有什麼事?」 全班突然安靜下來,我才驚覺教室裡多了一個大兵。 那個我的好朋友,親愛的啞巴,山一樣立在女老師的面前。「出去!你出去!出去出去……」老師歇斯底里的將風琴蓋子砰一下合上,怕成大叫出來。 我不顧老師的反應,搶先跑到教室外面去,對著教室裡喊:「啞巴!啞巴!」一面急著打手勢叫他出來。啞巴趕快跑出來了,手上一個紙包;書一般大的紙包,遞上來給我。他把我的雙手用力握住,呀呀的盡可能發出聲音跟我道別。接住紙包也來不及看,啞巴全身裝備整齊的立正,認認真真的敬了一個舉手禮,我呆在那兒,看著他佈滿紅絲的凸眼睛,不知做任何反應。 他走了,快步走了。一個軍人,走的時候好像有那麼重的悲傷壓在肩上,低著頭大步大步的走。 紙包上有一個地址和姓名,是部隊信箱的那種。 紙包裡,一大口袋在當時的孩子眼中貴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幹。一生沒有捧過那麼一大包肉乾,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兩片的東西。 老師自然看了那些東西。 地址,她沒收了,沒有給我。牛肉幹,沒有給吃,說要當心,不能隨便吃。 校工的土狗走過,老師將袋子半吊在空中,那些肉乾便由口袋中飄落下來,那只狗,跳起來接著吃,老師的臉很平靜而慈愛的微笑著。 許多年過去了,再看《水滸傳》,看到翠屏山上楊雄正殺潘巧雲,巧雲向石秀呼救,石秀答了一句:「嫂嫂!不是我!」那一句「不是我!」勾出了當年那一聲又一聲一個孩子對著一個啞巴聾兵狂喊的:「不是我!不是我!不是我!」 那是今生第一次負人的開始,而這件傷人的事情,積壓在內心一生,每每想起,總是難以釋然,深責自己當時的懦弱,而且悲不自禁。 而人生的不得已,難道只用「不是我」三個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負人之事嗎? 親愛的啞巴「吹兵」,這一生,我沒有忘記過你,你還記得炊和吹的不同。正如我對你一樣,是不是?我的本名叫陳平,那件小學制服上老掛著的名字。而今你在哪裡?請求給我一封信,好叫我買一大包牛肉幹和一個金戒指送給你可不可以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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